渝江,竹溪以北的某片空地上,穿着不甚整洁的白衬衫的张思源在直升飞机巨大的气流下正眯着眼睛、朝着远处艰难挥手。
还好新型气动引擎改进了消音效能,即便是在离飞机不到一米的地方喊话,张思源也依旧能结合喊话者那富有沧桑、智慧和领导者气质的面容和嘴唇翕动听到其正在说什么,他赶紧朝着话语的方向迎过去。
“首长!我们近来工作一切安好!”张思源一边走一边在气流中皱着脸露出僵硬的笑容。
只见那位首长嗐了一声,有些嗔怪地又说道:“小张同志!我是问你们的移动起降设备什么时候安装好!”
“啊?”张思源脚步慢了一步,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继续迎了上去,“首长......刚才没听清......我还当您是在问什么呢。”
“诶,小张同志啊,我先关注你的工作情况,这是理所应当的嘛,当然,在这样的高温条件下持续工作,同志们肯定也都辛苦,也是应当问候的......”首长双手将军服衣领捋了捋,又正了正帽子,整个人显得精干有神。
“是是是,首长说得对。”张思源敛着笑,在孙济新面前一两米的地方停下了。
这时,立在飞机前四处观望的首长孙济新和他身侧的小战士身后,又从机舱里钻出来一个人,张思源一见到这个人的身影,面色一怔。
“陈明?”
也是一身整齐的绿色军官服的陈明走到首长身侧后方,先是眯了眯眼,仿佛不甚在意似的翻出眼白,随后整了整衣服,立正朝着张思源敬礼道:“张思源同志,我此次随首长前来‘信鸽’基地进行基地运行考察和官兵慰问工作,现与你交接。”
闻言,张思源也严肃起来,向孙济新和陈明各自敬礼,正颜道:“‘信鸽’基地临时负责人兼渝江市第二特别行动小组组长张思源,向你报告,并接受交接!”
孙济新是一张严中带慈的方脸,棱角分明,但脸上堆积的皱纹和眼袋消减了他年轻时的锐气和威严,他脸色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从略带笑意变成了平常的样子,便回以军礼,接着和随行的小战士一起随张思源的带领走进基地。陈明则回到了直升飞机里面待命。
基地北面不远处是一条浅浅的溪流,零零星星的丘陵、郁葱的灌木花草和几户寥落的人家环抱着这里,尤其是四六年事端爆发以后,镇上的人家都随迁居逃难的人流往渝江城区边缘迁徙、聚拢,这里的人口便一天天的愈发稀少,整个河滩显得自然而冷清。
但是几条不显眼的柏油路和水泥路连接了基地与外界,而基地大门的哨岗和隐藏在基地四周的暗哨则显现出这个基地的非同寻常。
“小张啊。”孙济新步伐很稳健,呈现出一名中年军人的英气,张思源则和保卫他的小战士一同跟在他身后。“我们基地的建设我大概在你们的报告里面了解了一些,论及专业性工作我也不敢多问,就放心你们去做就好了。至于保密工作和保卫工作,你应该也用不着我说。今天我来,主要就是看看同志们,还有你们的工作面貌,我相信其他工作上的事,你这个负责人应该能弄好。”
“首长,我明白。”张思源说。“同志们我已经通知下去了,您在办公室稍事休息,十多分钟后大家就能集合到会议室。”
“嗯。”
“那首长您大概想讲什么内容,还是说您即兴讲话,我好去帮您准备准备。”张思源问。
孙济新平淡地笑了笑:“没什么问题,小张你不用这么麻烦,我就看看大家,讲两句话就好。”
张思源只好一边推开自已指挥办公室的门,一边说:“那首长我去帮您沏杯茶。”
犹豫片刻,孙济新才笑着答应道:“那好吧。”随即和小战士一起走进了办公室。
张思源这一去很快就回来了,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包碧螺春,热腾腾的茶水被他端着走进了办公室。孙济新正坐在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双手交叉在膝上,静静望着狭小的窗户外面出神。
“首长,赤河边上的碧螺春,前段时间战友送的,您简单尝尝。”张思源将茶递到孙济新身边的一盏方桌上。
孙济新这才回过神来。他微笑着调侃道:“小张啊,咱们在渝江共事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呢。我今天来也没什么重要行程,原本是要去巴中指挥所开个会的,没想到去往巴中的公路今天凌晨被敌人破坏阻断了,我就顺带来你们基地坐坐。”
“没啥的,首长,您这次来也是对我们的关心和一片心意嘛,我作为您的老麾下了,这些应该的。”
张思源说着,面色只是微微扬起些许,仍板着那张百年难变的死鱼表情在孙济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一旁立正的小战士瞥了他一眼,并不打算移动毫厘。
三人在静默中各自思忖着自已的事情,孙济新其实并不感到陌生,张思源自从八年前第一次和他相见时,在面试室里,两人在开始提问之前,也是这样的静默。张思源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健谈的人,而他的表情也正正好佐证了这一点。
孙济新轻轻端起桌上的茶杯,用茶盏上的杯盖轻轻在杯沿了一圈,又轻轻用嘴吹去茶水上方氤氲的热腾腾的水汽。
“小张,茶不错。”孙济新一边端着杯子,一边说。
“首长喜欢就好。”
“嗯......不过,水可以不用这么烫。”孙济新突然微微笑了笑,像是自嘲。
张思源显出淡淡的疑惑:“首长......这茶需要开水冲泡才能萃出香气。”
“是啊,可是水太烫了,茶原本的气息就被这香气全部掩盖了嘛,哈哈哈......”孙济新忙放下茶杯,挥手道:“小张你别紧张,茶确实不错,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是我年纪上来了,品茶的嗅觉下去了。”
“首长......”张思源还想说点什么,这时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三下。
“在谈话,勿扰。”张思源轻声道。
“队长,大家都集合好了。”门外传进来一个男声。
孙济新点了点头,起身对张思源说:“小张,大家都到了,那咱们也别耽搁大家的工作,咱现在过去吧。”
张思源闻言也站起了身:“是。”便跟在孙济新的身后走向会议室。照例是小战士跟在后头。
......
饶是伊这样见过各种复杂敌情的谍网人员,此时也不得不面对着黑衫队长分享过来的敌情阵态感知地图、以及自已真真实实的感官获取的消息而露出难色和不解。
“伊,你怎么看?”
黑衫队长一筹莫展地问向伊,虽然他被总部任命为此次行动的队长,但论作战经验和指挥经验,他平心而论是比不上长期潜伏在西联的伊的。
“我也不知道。”伊咂了咂嘴,“你看,刚刚敌人还在随着爆炸声往我们这边跑,然后大概三分钟以前,包围圈的声学感知位置突然就停下来了,现在又在朝着相反的方向退回去......我一开始认为可能是敌人启动了定向波干扰或者采取了豹猫战术,但现在他们的后退显得不很符合道理啊。”
“那丁先生您怎么看?”黑衫队长这时候则看向丁熵。之前丁熵对局部细节的分析和思考引起了队长的重视。
“不用叫我丁先生,都是一条战线的同志,叫我丁熵或者小丁就行。”丁熵连连应承,“我觉得队长和伊之前的分析应该是正确的,在包围圈朝我们缩进方向的反方向上,应该有其他势力、至少和呼市包围力量敌对的势力与其发生了激烈冲突,并通过爆炸吸引了包围方向远离。”
“我认同老丁。”伊点头道。
黑衫队长低头思考着,一边看着镜片上投射的实时战术地图。片刻后他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虽然现在我们仍处于包围圈内,但包围圈力量目前已经被吸引开了,我们可以寻找缺口来突围。”
“程晨。”
“到。”程晨回应。
“分析突围路线,我们的前方一定出现了可以突破的薄弱点。”
“是。”程晨随即启动了背包上的便携式辅助计算机,十多秒钟后,他冷静地报告道:“迂回朝西南方向巷道约400米,声学感知显示那里的包围力量已经出现了崩离趋势,我们现在赶过去,有较大机会突围。”
黑衫队长点了点头,又问:“那附近有没有我们可以暂居的安全屋或者空房?”
“离理论突围点最近的安全屋在北方距离518米的林泉路上,空房倒是有一些更近的,最近的一栋无人房屋就在突围点以西112米的昭君路上,且附近有许多类似房屋。”
黑衫队长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直接问:“门锁你能搞定吗?”
“应该能,三代防盗以下的门我都能开。”
“那我们出发。”队长斩钉截铁地下令道。
几人在昏暗的街巷中如鬼魅一般穿梭,遥遥地听着远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几人无一不心情沉重且高度谨慎。
寂寂的脚步声飘荡在他们耳边,好像飘忽没有源头,但每一声脚步都在漆黑的夜幕中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很快,一条较宽阔的马路出现在几人面前。打头的黑衫队长立马手势示意几人停住脚步,自已则弯下腰将声学感知仪从脚边的墙角伸出去,等到成像完成后,身后的程晨给出了“OK”的手势,黑衫队长才将举起的手势放下,众人像一条胆小的蛇一样试探着尽快趟过马路。而马路对面是一小片商铺,商铺之后便是一片居民小区,也是几人的目标区域。
“程晨,圈定目标点,准备开锁。”队长下令。
程晨听令,再次打开了背包里的辅助计算机,突然间,黑衫队长低声疾呼:“快——躲——”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迎着几人的目光照射过来,随即是几道子弹在空气中划出的波纹和一阵破空声。跟在队伍后部的伊和丁熵几乎来不及思考、只能连忙冲进街对面的墙壁之后。
没有驱离的警告声,墙壁后的几人只能感觉到那冷冷的白光正在快速向他们靠近。这说明发起射击的包围力量根本就没想和他们商量什么,而是先除之而后快。
“程晨!”黑衫队长一边警惕地站在墙壁与街道的拐角处,一边低呼。
“这是意外......有可能是隐藏在特定房屋或者掩体里的敌人,他们没有被感知到!”程晨说,但他仍保持着冷静,“预计对方有十三到十五人,在呈钳形队列包夹过来,还有几个人在从侧面迂回、应该是想从后面包围我们!”
“收到。”队长的大脑飞快运转,很快,他说:“程晨,我翻进旁边这个小区吸引包围力量,你和伊带着丁熵往反方向进入背后的独栋小楼,选择原定地点破门并乔装下来,我明天下午六点会接受一次你们的消息,此外时间无线电保持静默!”
“队长,以对方的技术,恐怕我们很难逃过他们的区域性搜查。”程晨说。
“我知道,但总比在这里等死以及马上出去送死要好。都明白了吗?”
“明白!”剩下几人只好齐声道。
“见机行事。”队长留下最后一句话,淡淡地翻进了小区的铁栅栏围墙。
程晨则收起背包里的设备,说:“伊,丁熵,随我来。”
小队分成了一北一南两节,一节直冲包围圈的钳子而去,一节则一头钻进了身后密集的独栋居民楼。
“注意警戒,敌人有可能在居民楼中设置哨点。”程晨一边上楼一边说。连丁熵也举起了枪,这枪是从董玉的手里拿来的,至于他自已的手枪早已经叫那位王勔先生没收去了。
在黢黑的楼道里,几人屏息凝神,生怕唤醒了楼道里的声控廊灯。到了一户人家的门前,程晨停住了,他打开背包的计算机、连接起自已的眼镜,随即开始了开锁。伊和丁熵一左一右,紧紧盯着楼上楼下的动态。
突然间,丁熵的动作一滞,他举着枪的手慢慢转向对面人户的门后,随即小心地拍了拍伊,用手指着那扇门小声道:“有动静。”
伊反应过来,将枪口也移向了丁熵所指的门,然后示意让丁熵可以前去查看情况。
得令的丁熵慢慢地移步到门边,只见在黑暗中,那扇门竟然虚掩着而没有关紧,这让丁熵不自然地感到一丝头皮发麻的恐惧。但他在和伊对过手势后,还是轻轻打开了门。
伊的手指搭上了手枪的扳机,心中祈祷千万不要出现开火的情况。
只见门打开,丁熵正要闪身到门口,对里面进行探查,没想到就在他往前的一瞬间,门背后伸出的一只手将冰冷的枪管抵在了丁熵额头上。
那一刻,丁熵感觉自已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伊也立刻意识到情况的危机,就连正在开门的程晨也回过头。伊将枪口对准了门后,轻声道:“放下枪,冷静,否则我会立刻开枪。”
“哦?”
如果说枪的抵近使丁熵骤然入冬,那么这声音的响起则使丁熵猛然间跌入了北方苔原之下的万丈冰窟。就连听清楚声音并反应过来的伊都忍不住呆滞了片刻。
只见门后的人继续说:“是你们啊,真是缘分呐。”
丁熵的舌头仿佛被冻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伊则咬着牙说:“王勔,你冷静一点,你开枪了,我们都会死。”
“呵呵,无所谓了。”王勔从门后竟主动探出身来,手中的枪仍牢牢对准丁熵的额头,他看着黑暗中的伊,轻浮地笑道:“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G国的格蕾丝小姐。不过你和他们一起出现的话,我就不能这么称呼你了,对吧?西联区副负责人,伊小姐?”
伊也瞬间感到周身寒凉,她只能死死攥着手里的枪,食指紧紧扣在扳机上。
“诶,不过你们已经杀了我一个人了,而且我现在本来应该也已经死了,你们死不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王勔叹了口气,他现在冷静而癫狂的语气让几人心惊。
丁熵几近绝望,以他对王勔这段时间的认识,王勔说这话,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所以......刚才引起包围圈追击的人,是你对吧?”伊沉声问道。
“那是他们的荣幸。”王勔轻蔑一笑,准备扣动扳机,但伊的声音再次打断了他。
“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王勔不耐烦地说:“请不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想告诉你。”
“那......”
“伊小姐,你话太多了。”王勔突然哈哈大笑,楼梯间的灯光瞬间接连亮起,使几人也同时陷入绝望。
伊心脏漏了一拍,但还是坚定地扣下了扳机。与此同时,王勔也扣动了扳机。
电光火石,须臾之间,伊的子弹只不过比王勔的子弹早到了零点几秒。
而就是这要命的零点几秒,王勔的大臂瞬间炸开一块,血肉横飞,那颗本对准丁熵的子弹也阴差阳错地贴着丁熵的头发飞出去。
笑声,枪声,一片混乱中,王勔痛苦地缩回了门后,而伊则继续冲上前挡住了门、顺带克制住王勔、并将枪口抵在了后者的头上。
丁熵不知道自已是否还活着,他只觉得头皮发麻,且有点发焦。
......
“收到,稍作整顿后立刻前来。”护卫一队的队长王宁闷闷不乐地拍着自已的头,拿着刚开机的备用通讯器回复道。十多分钟前,他们在这里包围了鹰派组织内重点关注的二号威胁目标王勔,却遭到了奇怪的电磁场攻击,这种攻击导致队内所有人已开机的战斗通讯设备全部短路烧坏、队员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伤害。
而现在,护卫二队的人竟然通知他们在西边发现了疑似王勔的目标,这回王宁不可能再放过这到手的功劳......或是入瓮的鸭子。
“队长,地上发现一本笔记,字迹暂无识别结果,表面是羊皮,提取到了部分人体组织。”
“把它带上,让兄弟们收拾收拾,咱们去把这个王老板抓回来。”王宁恶狠狠地说道,拳头狠狠往腿上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