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龚.....啊呸呸呸,龚先生,在这份电子责任书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
悬挂着明亮的蜂巢形晶格LED灯的传讯室里,一个穿着油腻警服的警察指着桌上的液晶显示屏如是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情。
被称为龚先生的中年人带着平静的微笑,快速浏览了一遍屏幕上的内容,于是便也欣然用干瘦的手臂提起数控笔、签下一行秀丽的名字,说:“内容没问题,邢队长,多有麻烦了。”
“哎呀呀呀呀......不麻烦不麻烦,龚先生你别客气,要麻烦还得我们麻烦你啊,哈哈哈,是吧......就最近的风头不太平,几个街头械斗的混小子还没抓到呢,我们得执行公务叨扰你们,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事情......对了,龚先生的厂子近来怎么样?”
“磕磕巴巴吧,哈哈哈,现在这形势嘛,做生意的无非就能混口饱饭吃。”
“龚先生谦虚了。你在咱们市也算是知名企业家,手底下几百号人呢,都是你一个人养活的,龚先生功德莫大呀,哈哈哈......”
“邢队长客气了,生意人谋利而已,顺带回馈社会。”
“那倒是......就是龚先生近段时间得小心,要是那伙子危险分子被您发现了,您可得及时告诉我们,要不然您手底下那么多人可不安全。我跟您讲,那几个械斗的混小子凶得很哩!”
龚先生笑笑:“那是,如有线索,我一定立马上报你。”
他面前的油腻警察邢义鑫是个二三十岁的中青年人,闻言他露出一抹奇异的笑,招招手便说:“送一送龚先生!”
“不必了。”龚先生忙摆了摆手,“邢队长有事要忙,我哪还能给你们添麻烦,您客气了。我自已叫个车回去就行。”
“诶呀......这......”邢义鑫假惺惺地故作难堪,但随即又干巴巴地苦笑几声说:“那好吧,龚先生慢走,改日忙完公务我请你喝酒!”
龚先生挥挥手,飘然而去。
望着消失在治安署走廊尽头的龚先生,邢义鑫收起了笑脸,良久地沉思着,正在这时,站在他一旁的年轻男子突然问道:“这个姓龚的总感觉怪怪的,但不好说。”
“别瞎说。”邢队长突然转头瞪了那人一眼,“这可是刘署长家里的常客,再有问题也不是咱俩该操心的,倒是你说话他妈的小心点,别让上面听到了。”
......
萼头头痛欲裂地从床上苏醒过来,头上赫然是悬着的昏暗的白色天花板。
凭借的极高的作战素养,他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快速恢复了冷静,仅仅微微眯着眼,静静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紧接着,他开始小心地挪动身子、检查身上装备的情况。到这里他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身上的作战服和装备早就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单薄的绿色T恤衫。
萼头所学过的作战课此时此刻都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意义。在这样的境况下,置于不知敌友的地方,他只能随机应变。
小腿上的隐隐传来深入骨髓的痛感,提醒他这不是在做梦;然而奇怪的是,小腿上的伤口敷着一层冰冰凉凉的膏药、还缠着液体绷带,这让他的痛感比预期中大大减小。萼头陷入了和丁熵一样的迷惑:谁会把自已一伙人三两下全撂倒、绑进屋子,然后又给好生治疗养伤?
他突然想起来身边的床位,萼头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床位,光线很暗,他一张人脸都看不清,但可以判断房间大概在八十到九十平米左右,床位有五到六张,都是老式的钢构行军床。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静卧了十一分钟,凭借萼头灵敏的听力,他并没有听到房间里有任何人的行动,房间外面也没有脚步声。据此他判断,房间里没有流动守备力量,且人员轮班时间大于十分钟,但是不排除有固定守备力量的可能。
就目前来看,萼头还不能轻举妄动,但他决定开始小幅度地探查一下房间内情况。
萼头的床位在长矩形厂房的右数第三个。黑暗中,他听到了一片平静而微弱的呼吸声,但有一个呼吸带着明显的气音,年龄显然比周围人都要大。因为队伍中并没有超过四十岁的队员,萼头猜测,这个人属于外来者,至少不是个可信对象。他心中慢慢浮现出一条简单的行动计划。
门突然被打开了。
来人脚步很轻,不过萼头很早就注意到了,所以他仍然按兵不动。门口探出来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小脑袋,左右扫视了一圈,伫立了片刻,又准备悄悄把门关上。
这时,最右边角落里蓦地响起一个声音:“灵丫头,有事吗?”
“游伯伯?您不是在睡觉吗?”门口的黄月灵站住了脚步。
“我瞌睡清。”游雨桐呵呵笑了笑,打了个哈欠,问道:“工人们都回家了?”
“嗯嗯。”黄月灵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进了房间,关上门,走向游雨桐:“游伯伯,刚刚那个人什么时候出去的?”
“你说那个比你大几岁的年轻人啊。”游雨桐坐起身子说:“你已经见过他了吧,怎么样,是不是像你爸说的那样,有股‘傻乎乎的文气’?”
“诶呀,我就是觉得这个人怪沉重的,说话像是在躲枪子。人倒是不坏,但心眼子不少。”
游雨桐闻言笑了笑:“你如果是他的处境,估计就会理解他这样的心态咯。”
黄月灵撇撇嘴道:“我理解他干嘛,我连他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呢。今晚上为了救他和这劳什子人,差点把我爸、游伯伯你们和厂子搭进去。他没句感谢的话不说,还处处防贼似的防着我们,真晦气,切~”
“对了,游伯伯,你之前答应我的大黑鸟……我真的可以去啊?”
黄月灵有些扭捏地问道。
游雨桐呵呵笑了笑,唤道:“原来是为了这事啊,姑娘娃子,快过来。”
黄月灵扶着脏兮兮的墙壁穿过黑暗走过来,眼睛里闪烁着昏暗的光辉。
“游伯伯,不会......真的成了吧?”
游雨桐神秘地咧开嘴角,从床头坐起来,一边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古早的专辑盒子,盒子上还隐隐约约印着一个金色卷发、海鸥图案的西方女歌手的照片。他把这个盒子交给了女孩,并故作神秘地交代道:
“千万不要告诉你爸,要不然他得和我干起来的。”
女孩有些不可置信地接过专辑盒子,眼神再三上下飘忽了几许,说:
“里面......”
“嘘......”游雨桐连连摆手,然后才点了点头,露出那抹老顽童的笑。
“我的天......”黄月灵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游伯伯,您是怎么弄到的啊?您可真牛!”
“拜托一个朋友给我弄的。”游雨桐笑笑,他低头看了看手表,突然“偶哟”一拍脑门道:“诶哟哟哟......灵丫头,快去关一下前门......就是走廊里面那个铁门,记得把锁上了......药效差不多该到了。”
“好,我这就去。”黄月灵转身要去门外,突然左边一道身影鬼魅般飞出来、将这姑娘压制在了右边的墙上。女孩正要呼叫,脖颈后面伸出来一只长满茧子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咽喉。
“都别动,我不想杀你姑娘,但我还有职责所在。”雄浑而阴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穿透了整间房间。
“别冲动,有话好好说,别动孩子!”游雨桐从床上焦急地站起来。“汉子,你有什么话、什么条件,你先提提看!”
“丁熵在哪里?”
“丁……丁熵?”游雨桐眼睛看向萼头臂弯下惊慌的黄月灵,似乎在担心什么,说:“我我我们没见到什么叫丁熵的人。”
“放屁!”萼头恶狠狠道,“我昏迷前最后一刻,丁熵还和我在一起!你们既然把我绑到这里来,就没道理把他落下!”
“我……我真的不知道啊,老板让我们抬的人,我们就去抬了……汉子啊,我们就是一群手底下干活的小喽啰,什么都不知道,别为难我们好吗……”
萼头沉思片刻,说:“那你们有没有看见一个也是二十来岁的女性?”
游雨桐眼睛滴溜溜一转,恍然大悟般说道:“这个我倒是有点印象……当时雨很大,但是确实有位女士和你一起被抬进来。”
“带我去见她,别耍什么花招。”萼头声音冷冰冰的,丝毫没有商量的意思。
“她……她呀,诶哟哟哟,那该怪我有眼无珠了……这汉子你别急,你讲的那位小姐就在这间房最里面那张床,我现在就带你过去……”
“站那儿别动!”萼头威胁性地低吼道,“我自已过去看。”
“诶呦呦我的爷嘞,汉子你莫要发脾气,我不动好不好,你想自已看就自已看。”游雨桐站在床边,一动不敢动。
萼头于是一边警惕地盯着游雨桐,一边挟持着黄月灵,小心地朝着前者所说的床位移步过去。
突然间,他听到游雨桐的方向爆发出一声:“丫头快跑!”
只见刹那间,昏暗的灯光下,游老头瘦瘠的手臂狠狠拍在了床头柜上遥控器的按钮上。
遥控器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红色按钮。
萼头以为自已出现了幻觉。他四肢瞬间就痉挛般失去了控制,这并不奇怪,只在被电击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但奇怪的是,他周围的黑暗里,床铺上躺着的所有人都开始像受惊的虫子一样颤动起来,就像加入了一场狂舞曲。
黄月灵也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甩掉了自已脖颈上那只失去力量的大手,转过身一脸不知所措地望着倒在地上痉挛的萼头。
游雨桐抹了一把汗,释然一笑说:“灵丫头,你没事吧,还好你游伯伯我留了一手,他们不听话,就电他们。一个不听话,全部电个遍!”说着他还用力挥了挥拳头。
黄月灵望着满是在床上颤动的人,一脸惊恐。
游雨桐见状再次按下按钮,人群这才消停下来。他接着对黄月灵喊:“你快去告诉你爹,几个大家伙醒了,把丁熵带回来。出去记得把门关死,别回来了。”
“啊?那游伯伯你怎么办?”
“不用管我,我还有这个哩!”游雨桐把遥控器捏在手里,向黄月灵炫耀了一下。
见黄月灵忧心忡忡地走出门,游雨桐这才坐回床上,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传呼机,说:“现在还在厂子里的工人师傅,麻烦来一下一车间二楼。”
黄月灵锁上楼道门,一路小跑到了三楼的办公室,没有敲门就推开了房门,朝着一脸惊讶的父亲喊道:“爸,几个大块头醒了!游伯伯正在一个人抗衡他们,让你把这个男的叫回去!”
“谁醒了?”正在沙发上沉思的丁熵忽然也抬起头,望着黄氏父女。
黄海一的面色很快就沉静下来,他立刻就说:“这是丁熵先生,你得对人家稍微礼貌一点。我现在马上就带他过去。”
……
游雨桐静静地看着从地上缓慢爬起来的萼头,还有其余几张床上在痛苦中被惊醒的人,紧紧攥住了手中的遥控器。
“老大?”萼头旁边一张床上醒来的人突然喊道。
萼头机敏转头,言者正是通讯员猴子。
“老大?”“老大!”几张床上陆陆续续响起了含糊的叫声。
“老大!我正在建筑物二层警戒和检查信号,没想到突然被笼罩住头、随即晕了过去。我们目前情况怎么样?”
“不知道,我也是刚醒来没多久,但是!不要轻举妄动!这间房间只有一个老头把守,但他在每个人身上都安置了电击器!现在房间里的人听我口令,由左往右报告编号!”
“6号!”“3号!”“8号!”
只有三个人?萼头飞速思考着,加上自已这个1号,这间房间里只有四名自已人,但据他刚才观察却有六张床。还有一个人去哪了?
他心里浮现出一股强大的念头,那个人大概率会是丁熵!
“老头子,我再问你一遍,丁熵在哪里?!”萼头嘶吼道。
然而游雨桐却一脸傲然的表情,似乎不屑于回答他,连嘴都没有张一下。他只是摇了摇头。
猴子也紧张地望着游雨桐,好像明白了萼头的意思,也大声问道:“丁熵在哪里!请你如实告诉我们!”
几乎所有人提到这个名字,眼眶都在微微颤抖着。
游雨桐有些诧异,问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关心丁熵在哪里?难道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吗?他欠你们钱了?”
萼头没有说话,猴子则是咬着牙关说:“老人家,没了他,我们现在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噢——”游雨桐感叹了一声,“那我懂了,你们是保护他的,对吧?保护他干什么呢?你们又是什么人?”
突然间,大门被推开,黄海一和丁熵走了进来,黄月灵则害怕地躲在后面远观。
“你们是保护丁熵的特战队员,是吧?”黄海一充满中气的话语瞬间让房间安静下来。
“请各位冷静,我们无意绑架各位。我是蒙钢集团第二重型机械厂的厂长黄海一,我们目睹了你们和丁先生陷入重围,并且受托来救援你们。请相信我们。”
他的目光看向了醒来的几人,问道:“请问你们中哪个是领头的?”
萼头踉跄着站了起来,说:“我是。”
黄海一凝视了他几秒,说:“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
“你们认识欧阳教授吗?新西南联大副校长,历史系主任,欧阳清教授。”
萼头和其他几个队员的脸色几乎同一时间凝固了,像是暗红色的冰霜。
黄海一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他略过了这个问题,接着说道:“队长先生,我觉得您可能忽略了一些情况没有向丁先生交代。”
一旁的丁熵也是露出了惊疑的神色。
黄海一皱皱眉头,喘出一股鼻息,眉目凝重道:
“丁先生,您知道‘信息长城’计划吗?”
“‘信息长城’?那是什么?”
“‘信息长城’是联北伪政府搞出来的一套战略信息屏蔽工程,这项工程在大约五天前生效,旨在切断南北方抵抗组织之间的一切电子通讯联系。”
黄海一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圆眼镜,说:
“丁先生,你作为一个参加过DM大信息峰会的学者,我想您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一旁的萼头也愣住了,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黄海一看向身侧的丁熵说:
“你们这些人都像是被困在伪世界里的原始人,你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有可能都只是有人想让你们看到的、听到的。”
“战争版的信息茧房?”丁熵惊呼。
黄海一满脸严肃,目光垂了下去,基本上默认了这个说法。
“所以……您是想告诉我们,我们遭遇了哪些并非真实的信息呢?”丁熵问道。
黄海一也不卖关子了,答道:
“太多了,但其中渝江沦陷,是其中最严重的一个信息误导。”
“这件事在被信息隔断的秦岭以北,尤其是阴山以北,几乎成为绝密。因为信息差根本没办法穿透严密封锁穿过来。若不是大先生,我们现在也还被蒙在鼓里。”
语毕,整间房间都寂如深井。
不论丁熵还是心理素质极强的萼头,此时脸上都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通讯员猴子更是眼中隐隐噙着泪水。
他们曾经心如死灰,背水一战,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们,家国仍在,山河待归。
黄海一看向了萼头,有些疑惑道:“队长先生,这件事你也不知道?”
萼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黄先生,在你对我们友好和信任的基础上,我以我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我确实不知道此事。”
他语气逐渐弱下去,哽咽片刻,还是说:
“我没能完成任务,欧阳先生埋骨他乡,是我应得的。组织不信任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是罪人……”
说着,萼头的目光闪过一抹决绝。
“所以,丁先生,你不能再有事,只有你活着回到西南,我才有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