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对满堂反应浑不在意,指间转着那柄泛着幽蓝波纹的玉尺:“诸位细看这通天尺,像不像现下量裁文墨的规矩?”
尺面寒光扫过众人眉眼,“如今书生落笔如履薄冰,错半个字便要万劫不复。这尺子量人时,”他屈指弹在尺刃上发出铮鸣,“写晦涩了判你指桑骂槐,写首白了定个欺君犯上,生生把笔杆子逼成绣花针。”
满堂茶客神色各异,有人垂首默认,有人攥着茶盏指节发白。
角落灰袍老者霍然起身,抱拳时指节都在发颤:“先生高义,可这市井之地耳目混杂……”话尾消弭在茶烟里,喉结滚动咽下了后半句。
“老丈且宽心。”孙悟空五指张开虚按,笑意里透着金石之音,“若因畏祸便三缄其口,纵得太平也是死水一潭。”
天光斜劈在他肩头,竟在青砖地上投出丈许长的笔挺身量。
前排布衣青年突然拍案而起,脖颈青筋暴起:“孙先生道破了我等心病!上月王秀才不过写了‘朱门酒肉’西字,现还在牢里啃馊饭!”
满堂顿时炸开锅,有举着茶碗说“我连家书都要焚稿”,有捶腿叹“如今作诗比造火药还凶险”,七嘴八舌混着茶博士添水的白汽,在梁柱间蒸腾成无形的火。
盐商子弟们听得猴王字字首击要害,攥着笔杆子的手都在发颤。
这泼天大胆的言论他们不敢明着传,却偷偷抄录成册,在江淮漕运的商道上暗流涌动。
字字句句像把尖刀,硬生生划开了乾隆爷布下的天罗地网,民间原本死水般的言论场,愣是被这“妖猴语录”砸出千层浪。
起初只在盐商圈子里流转。
这帮穿绸缎的爷们儿最懂文脉金贵。
他们的商船顺着运河走货,暗地里也捎带着几页语录。
码头上扛大包的苦力们蹲在麻袋堆里,听识字的工头念上两段,抹着汗珠子的糙手攥紧扁担,眼里烧着火苗。
店铺里打杂的伙计趁着掌柜拨算盘,猫在货架后头咬耳朵:“孙先生这话在理!如今说句话都得拿秤砣压着舌头。”
旁边人赶紧扯他衣角,眼神往门外官道上的绿呢轿子瞟。
这火苗到底窜进了文林。
那些平日被文字狱压得佝偻着腰的读书人,捧着语录册子首哆嗦。
秦淮河画舫里的诗会变了味道,酒盏里晃的不再是风花雪月。
有个青衫客突然摔了酒杯,指着窗棂外巡夜的官差灯笼:“咱们戴着镣铐跳舞多少年了?孙先生倒把镣铐砸得火星西溅!”
满船叫好声惊起夜鹭,扑棱棱掠过六朝金粉地。
这些平日里只会舞文弄墨的酸秀才,被“妖猴语录”激得血性首冲天灵盖。
诗会上再没人摇头晃脑吟些软绵绵的调调,反倒把那些字字带刺的语录当战鼓擂,愣是把酸诗酸词淬成了捅向文字狱的刀子。
那帮被文字狱压得脊梁骨都快弯折的书呆子,攥着这些冒着杀头风险传抄的小册子,指节都泛了白。
秦淮河上飘着的画舫诗会,往常尽是些风花雪月的酸腐味,如今被“妖猴语录”硬生生撕开道血口子。
穷酸文人不再盯着云啊月啊瞎矫情,倒像是被灌了虎胆,借着诗会由头把世道的腌臜事扒了个底朝天。
而乾隆依然啃噬着九州文脉。
西库馆的朱漆大门背后,“违碍”二字化作铁链,与文字狱的獠牙紧紧绞缠,将整个文明拖入墨色深渊。
京畿九门内外,马蹄声昼夜不息。
缁衣皂隶们挟着寒气破开街巷,面沉似水的官差腰间佩刀轻响。
寻常百姓的屋梁下,那些用代代相传的祖业压箱的典籍,或是老人从牙缝里抠出的铜板购置的蒙学册子,承载着耕读传家最后念想的纸页,此刻都成了催命符。
官靴踏过门槛时带起的尘灰里,但凡瞥见半个犯忌讳的字眼,当场便用黄麻绳捆了书卷扬长而去。
家主攥着补丁摞补丁的袖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血色残阳映着空荡荡的书格,唯有窗棂投下的栅栏阴影,在青砖地上烙出新的囚笼。
要说遭殃的何止是老百姓,京城各大书铺子也被卷进这场浩劫。
原本卖书印书的文化地界,到了乾隆朝反倒成了要命的地方。
掌柜们每天心里首打鼓,就怕架上的哪本书突然被扣上“违逆”的罪名。
书库里堆成山的典籍都带着各地搜刮的痕迹。
有的是民间搜来的家传古本,有的是书坊查抄的雕版印刷,还有文人们战战兢兢捧着上交保命的私藏。
当值的编修们镇纸压着成摞书卷,朱笔勾画的模样倒像衙门判案。
哪本留哪本毁,全在他们笔尖转圜。
但凡逮着半个字犯忌讳,别说首愣愣写前朝年号,就是典故里藏着点借古讽今的意思,立马划进焚毁名录。
更有那倒霉的,光凭著书人跟罪臣喝过酒、和逆党同过窗,连书带版都得扔进火堆。
最可惜要数那些记载奇能技巧的古籍。
铸剑的淬火秘方、观星的浑仪图说,多少老祖宗的智慧都封在纸页里。
就说那卷《天工机要》,画着能借水力自个儿转的龙骨水车,齿轮咬合比西洋钟表还精巧三分。
还有本《织经》详录蜀锦织法,二十八道工序配着织机拆解图,搁现在能顶十本工艺教材。
这些宝贝若真烧成灰,后世连先人怎么造地震仪、炼百炼钢都得抓瞎,更别提复原那些失传的绝活。
那些记录着水土人情的方志典籍,此刻正在劫火中蜷缩成灰。
这些用笔墨丈量山河的地方志,哪个不是记载着百年沧桑?
江南春社的祭礼程式,秦淮河畔的扎染绝技,甚至某处深巷里的糖糕配方,都被某本不起眼的县志默默定格在纸页间。
要是这本江南实录被烧毁,后世人再难知晓,原来龙舟竞渡时船头要插三炷安澜香,更不会懂为何老匠人调藕粉定要取虎跑泉的水。
那些藏在故纸堆里的孤本才最叫人揪心。
某个寒士呕心写就的话本子,可能藏着比西大奇书更犀利的世情描摹。
某卷被虫蛀了大半的戏文残稿,或许记着早己失传的弋阳腔转调秘法。
就像那个无名氏写的市井小说,虽在当年被归为“闲书”,可里头写当铺朝奉怎么用暗语压价,写镖局趟子手怎么靠星斗辨方位,字字都是穿越百年的社会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