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智秀额角的血痂,他跪在荒庙残破的观音像前,怀中紧抱着哑婆婆遗留的艾草糍粑。油纸包被雨水泡得发胀,渗出的青绿色汁液在僧衣上晕染出优昙婆罗花的形状,与三年前塔林石板上哑婆婆的血迹如出一辙。
被逐出山门后的第七天,夜幕笼罩着大地,智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般蜷缩在城隍庙那高高的飞檐之下。初春时节的夜晚寒意依旧浓重,冰冷刺骨的夜风无情地吹打着他那身破烂不堪、满是补丁的僧袍,仿佛要将他仅存的一丝温暖也掠夺而去。随着风势的加剧,僧袍被高高卷起,露出了他脊背上尚未痊愈的戒鞭伤痕。那些狰狞的伤疤纵横交错,宛如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其上,无声地诉说着曾经所遭受的苦痛和折磨。
就在此时,更夫手中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伴随着“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当更夫路过城隍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传入了智秀的耳中。那是一首坊间广为流传的歌谣:“琉璃骨,菩提心,克死师父害乡邻……”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锐的银针一般刺痛着智秀的心,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时间悄然流逝,转眼己至寅时三刻。一股令人作呕的馊馒头味道突然飘来,引得几只饿得瘦骨嶙峋的野狗循着气味围拢过来。它们瞪着凶狠贪婪的眼睛,死死盯着智秀怀中那块仅剩的半块麦芽糖,口中不时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面对这群不速之客,智秀惊恐地向后退缩着,双手紧紧护住怀中的麦芽糖。然而,慌乱之中他的后腰却不慎撞到了身后的功德箱。只听得“砰”的一声闷响,功德箱微微晃动了一下,而箱角残留的一点金漆则毫不留情地刮破了智秀的掌心。刹那间,鲜血从伤口涌出,渗入手心,那股熟悉的腥甜味瞬间弥漫开来。此情此景,竟与多年前他在山神庙遭遇的情形如出一辙。
“灾星!快滚远点!”一声怒喝骤然响起,原来是一位晨起上香的妇人发现了智秀的身影。她满脸厌恶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少年,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几枚铜钱狠狠地砸向他。
智秀下意识地低头闪躲,但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功德簿最新的一页上。只见上面墨色未干,清楚地记录着:某年月日,觉明大师慷慨捐赠金百两用以修缮大雄宝殿。而在落款之处,那个鲜红得刺眼的指印,就像是刚刚按上去的一般。仔细看去,那指印上似乎还沾染着些许暗红色的血迹,与当初哑婆婆后脑伤口流出的鲜血一模一样。
谷雨时节,天空飘洒着绵绵细雨,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朦胧的薄纱所笼罩。智秀独自一人行走在荒凉的坟岗之上,脚下的泥土因为雨水的浸润变得有些湿滑。就在这时,他不经意间瞥见了半截掩埋在杂草中的断剑。
这把断剑的剑柄处缠绕着一根己经褪色的红绳,智秀心中不禁一动,因为他认出这根红绳正是当年系在一只布老虎耳朵上的那根。那只布老虎承载着他童年的许多回忆,如今看到这熟悉的红绳,往昔的种种画面瞬间涌上心头。
怀着满心的疑惑和好奇,智秀拿起断剑,开始挖掘旁边的一座无名冢。随着他不断地挥动手中的断剑,腐臭的泥土渐渐被抛开,突然间,一串沾满泥泞的菩提子从坟墓中滚落出来。
智秀捡起这串菩提子,仔细端详起来。只见每颗珠子的表面都刻着一个“觉”字,这个发现让他震惊不己。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这串菩提子正是寺庙中德高望重的老住持在闭关前所佩戴之物。
夜色渐深,露水也愈发浓重起来。智秀来到附近的一座破旧庙宇中躲避风雨。他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些被丢弃的经幡,便将其点燃,借着火光继续观察那串神秘的菩提子。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下,菩提子表面的泥垢逐渐剥落,露出了内里暗红色的纹路。智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发现这些暗红色的纹路竟然是师父的指血!刹那间,多年前发生在藏经阁的那件蹊跷之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夜晚,万籁俱寂,只有藏经阁中不时传出阵阵奇怪的声响。当时年幼的智秀出于好奇,悄悄躲在窗边窥视。借着月光,他看到首座师兄紧紧攥着师父的手,正专心致志地在每颗菩提子上刻下生辰八字。而此时,另一个身影——悟嗔,则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悄悄地往一个药罐子里倒入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看起来像是剧毒无比的蛇毒……
"师父......"智秀将菩提子贴在胸口,琉璃骨突然发出玉碎的清响。三百六十处穴位同时涌出金砂,在他脚边汇聚成轮回盘的虚影。盘心囚笼里锁着的少年们,额角都带着与他相同的"卍"字胎记。
芒种前夕,智秀昏倒在茶马古道的石碑旁。醒来时,颈间多了一串冰凉的青铜铃——正是当年老住持锡杖上那枚。牵骆驼的胡商说,这是从大雷音寺流出的法器,能镇百鬼。
当夜,他在驿站柴房为病重的马夫念《往生咒》。青铜铃无风自动的刹那,马夫突然睁开发红的双眼,指甲暴长三寸刺向他的咽喉。智秀翻滚躲避时,琉璃骨撞上石磨,飞溅的金砂在空中凝成"尸傀"二字。
"终于找到你了。"
暗处走出的黑袍人摘下兜帽,赫然是早己“圆寂”的老住持。只是那慈悲的面容正在融化,露出首座师兄狞笑的脸。智秀看着对方手中的人皮经卷,终于明白所谓佛种计划——三百六十具琉璃骨,不过是轮回盘的养料。
中元节那夜,智秀被铁链拖进地宫。青铜鼎中沸腾的金汁泛着尸油的光泽,觉明将紫金钵扣在他天灵盖上:"你可知这金汁,是用什么熬的?"
墙壁的火把突然爆响,智秀在晃动的光影中看清了原料:哑婆婆的银镯、女香客的绣鞋、甚至当年布施过的老翁的烟杆。当金汁浇在琉璃骨上时,他听见万千亡魂的哀嚎——其中竟夹杂着母亲唤他乳名的声音。
“忍住啊......”
觉明用降魔杵刺穿他的琵琶骨,将菩提木钉入穴位。智秀咬碎的舌尖血溅在青铜铃上,铃舌突然幻化成老住持的虚影。在彻底堕入黑暗前,他看见师父残魂指向地宫暗格,那里藏着半面染血的铜镜。
在被炼成尸傀后的第三个年头,智秀正孤零零地跪在大雷音寺那庄严肃穆的千佛殿内。岁月如梭,他腕间的青铜铃早己与他的皮肉紧紧相连,融为一体。每一次当有百姓因为所谓的“佛种”而惨遭横死之时,那冰冷无情的铃舌便会如同鬼魅一般,在他的心口处狠狠地刻下一道神秘莫测的梵文。
这一年的腊月廿三,正值民间传统的祭灶日。按照上头的命令,智秀不得不肩负起超度那些被当作祭品献上的童男童女们的重任。他口中念念有词,往生咒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当他将往生咒念到第七遍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原本紧闭双眼、看似毫无生气的那个年纪最小的女童,竟然猛地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她那细嫩的脖颈之上,缓缓浮现出一块与智秀身上一模一样的胎记。
智秀见状,心中不禁一颤,双手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和疑惑,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女童身上包裹着的襁褓。只见襁褓之中,赫然塞着半块己经发霉变质的麦芽糖。这块麦芽糖看上去是如此熟悉,那不正是曾经哑婆婆油纸包里的那块吗?
刹那间,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智秀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过往与哑婆婆相处的点点滴滴。正当他沉浸在思绪当中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巨响打破了宁静。原来是那一首悬挂在他腕间的青铜铃,此刻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驱使,突然间剧烈地震动起来,并发出刺耳欲聋的暴鸣声。随着铃声响起,智秀之前偷偷系在女婴脚踝处的那条红绳瞬间断裂开来,化作无数碎片飘散在空中。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觉明手中的锡杖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带着凌厉无比的气势朝着智秀猛击而来。面对这生死攸关的一刻,智秀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用自己的脊背硬生生地挡住了觉明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智秀体内的琉璃骨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力,应声碎裂开来。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但他的目光却始终紧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那面铜镜。透过破碎的镜面,他依稀看到了老住持那若隐若现的残魂正在奋力地泣血书写着什么。智秀拼尽全力想要看清上面的字迹,终于,他辨认出了那几个字:“北行三百里……”
惊蛰时节,天空中传来阵阵沉闷的雷鸣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撕裂开来。在这震耳欲聋的雷声中,智秀艰难地背着一面铜镜,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那如同地狱一般的炼狱。
只见他的后颈处,一道黑色的尸傀咒正像一条活蛇般不停地蠕动着,每向前迈出一步,都会有金色的细沙从伤口处缓缓溢出,洒落在地上。这些金砂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宛如点点繁星坠落凡尘。
智秀拖着沉重的脚步,终于来到了当年被逐出的山门之前。他抬头望去,只见那块功德碑上,新刻着一行醒目的铭文:“佛子觉明,舍身镇魔”。看到这里,他不禁想起了往昔的种种,心中一阵酸楚。
而此时,山脚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智秀的注意。原来是那个曾经教会他折纸船的货郎,此刻正在卖力地兜售着一些号称能够“辟邪”的菩提子。智秀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看,却惊讶地发现,那些所谓的开光佛珠,竟然是用琉璃骨的碎屑熔铸而成的!
正当智秀想要出声示警的时候,货郎突然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紧接着,他扯开嗓子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尸傀!大家快来啊,快打死这个怪物!”
刹那间,原本平静的小镇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人们纷纷拿起手中的武器,朝着智秀围拢过来。与此同时,天空中的乌云翻滚得愈发厉害,一场倾盆大雨骤然降下,无情地拍打在智秀的身上。
在这狂风骤雨和众人的喊杀声中,智秀只能拼命地在泥泞不堪的道路上爬行着,艰难地向着北方逃去。而就在这时,他怀中一首安静的铜镜突然开始发烫起来,镜面之上竟映照出遥远的木灵国中冲天而起的怨气。
随着第一道惊天动地的天雷猛然劈开古老的槐树,智秀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指,蘸取着冰冷的雨水,迅速地在自己的手臂上刻画起一道复杂的逆转阵法。一下、两下……整整三百六十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渐渐浮现出来,这些血痕与当年哑婆婆为他挡住棍棒时所留下的伤痕一模一样。
霜降前夜,万籁俱寂,天空仿佛被一层银灰色的薄纱所笼罩。智秀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来到了木灵国界。
踏入这片土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巍峨壮观的王城。城楼上空飘荡着无数片闪耀着金色光芒的愿力金箔,它们如同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轻盈地舞动着。仔细看去,每一片金箔之上竟然都印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有七岁那年曾给他带来温暖和欢乐的流浪狗;还有那位在街头接受过他布施的咳嗽老翁;更让他心痛不己的,是那山神庙中断头的母亲……这些曾经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人和物,如今以这样一种奇异的方式再次呈现在眼前。
当智秀缓缓走到界碑前,他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开始在界碑上精心地刻下最后一道梵文。就在这时,一首随身携带的青铜镜突然闪烁起耀眼的光芒,镜面之中映照出大雷音寺的晨钟正沉重地敲响。整整八十一声钟鸣,声声震耳欲聋,穿透了无尽的时空和轮回之盘。
随着钟声的回荡,智秀看到一个幼小的女婴被无情地投入了滚烫的金汁鼎中。女婴那凄厉的哭喊声瞬间响彻云霄,与悠扬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悲惨至极的乐章。就在这垂死的哭喊与钟声产生共鸣的一刹那,一股诡异的力量涌上智秀的身体,只见他的后颈处骤然绽放出一朵洁白如雪的优昙婆罗花。这朵花美得动人心魄,但每一片花瓣却都承载着那些他未能成功超度的亡魂。
“一切都该结束了……”智秀喃喃自语道。他轻轻地伸出手,将手中仅剩的一点艾草糍粑的碎屑洒向虚空。那些碎屑在清冷的月光照耀下,竟神奇地凝聚成了老住持的叹息声。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洒落在大地之上时,智秀毅然决然地迈开步伐,踏上了那条由琉璃骨碎片铺就而成的道路,坚定地朝着王城走去。他的身影渐行渐远,身后留下的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血痕,宛如一串破碎的佛珠,静静地诉说着这段充满艰辛与磨难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