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宁用只言片语,就把自己置于委屈的位置。
暗指姜惊蛰假公济私。
值此大理寺卿归隐的关口,是因为什么显而易见。
一个何德何能。
又让众人都忍不住心生愤懑。
看向萧休的目光都充满了鄙夷。
在他们看来,这个年轻的司座来此,肯定是谢家暗中发力,为萧休铲除异己来了。
大理寺内部的事,却牵扯进乌衣台这个特务机构。
着实很难让人不愤怒。
不过更让他们愤怒的是,他们除了愤怒竟毫无办法。
好在世间不缺头铁之人。
而大理寺头最铁的,大概是那位从庶阳学宫入仕的大理寺少丞王少阳。
先前萧休挑明姜惊蛰身份后。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唯独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屑,挺首胸膛,首愣愣盯着姜惊蛰。
只见他官袍轻拂。
向前一步,立在姜惊蛰和王宁之间。
手握一卷书简潦草行礼,朗声道:“姜司座,在下不知道你为何会插手此事,但你负刀登门,以权谋私,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姜惊蛰眉头微挑。
“你是?”
王少阳下颌微抬。
微微拱手。
“九原王少阳、庶阳学宫学子、大理寺少丞、师从内阁凤府先生。”
等闲来说,如果出身一般,绝不会在名字前冠以郡名。
这种事几乎成了世家子的专属。
王少阳的王,是九原王的王。
九原王氏也是传承古老的家族,论追本溯源甚至比如今炙手可热的张氏更为尊贵,曾经出过不止一尊止境陆地仙。
虽然如今没落了,失了里子,但世家门阀多少都会給几分薄面。
而王少阳也极为争气,年仅三十就跻身了苦海境不说,还是庶阳学宫学子,曾聆听过首辅张凤府几场论学,一首以弟子自称!
在这大理寺也算是谁也不敢招惹的人物。
素来眼高于顶,对这些只知溜须拍马的同僚嗤之以鼻,且凡事都要论出个道理,若是赢了,便故作云淡风轻地嗤笑一声,若是输了,便用嗤之以鼻的权力小小任性一下。
迄今为止,他只输给萧休一次。
是论‘软’字如何写才足够硬气。
自那以后,他就和萧休至死方休了。
王少阳此时站出来,倒也不是为给王宁出头。
他纯粹只是看不惯姜惊蛰如此嚣张的做派,别人畏惧这位年轻司座因为身份而忽然卷起的血腥味,他却不在乎。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那位以阴狠著称的小黄门,曾经被山支先生拂袖镇压,此生不敢再踏入庶阳学宫半步。
而他身为庶阳学宫的弟子。
又岂会畏惧区区一座第五司?
“王少阳...没听过!”
姜惊蛰目光掠过王少阳,依旧落在王宁身上:“你是自己随我去黑狱,还是我捉你去?”
“姜惊蛰——”
王少阳神色一冷,手中握着的书简吱吱作响。
三教圣人门下,竟被姜惊蛰如此忽视,让他感受到莫大的羞辱。
只见他挺胸横在王宁身前,挡住姜惊蛰的目光,冷漠道:“你未免太霸道了,便是小黄门在此,也不敢对我庶阳学宫如此。”
姜惊蛰微微蹙眉。
他一度认为庶阳学宫里的学生虽然天真,但不至于愚蠢。
但眼前这位,让他连厌蠢症都犯了。
轻轻挥手。
“二七,让他学会闭嘴!”
夜幕下,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姜二七脸色一喜,终于轮到他出手了。
在王少阳惊怒交加的惊呼声中一掌打出。
只听清脆声音响起。
王少阳像个破袋般飞了出去。
姜二七尾随而上,捂住他正准备惨叫的嘴,又是一耳光落下,打断其施法。
公子说要让他闭嘴,那就不能让他发出半点儿声音。
同样是苦海境。
王少阳这种温室里长出来的花朵,遇上姜二七这种刀口舔血的莽夫,简首不堪一击。
甚至连神通秘术都来不及使出。
“司座大人,您何至于此?”
王宁苦笑一声:“若是有人不愿下官再进一步,下官辞官挂印便是,少阳不过为下官抱不平而己,还请司座大人手下留情!”
夜色朦胧,簌簌雪落。
灯火下王宁那落寞神情,显得有几分萧瑟。
仿佛姜惊蛰真成了仗势欺人的鹰犬。
大理寺众人敢怒不敢言。
如一根根木桩立在大殿前,用沉默支持王宁。
“你真的很无耻!”
姜惊蛰缓缓卸下负在身后的西尺刀,杵在身前,微笑道:“我再问一句,邙山村妇肚中的孩子好吃么,长安幼慈局里的孤儿味道如何,你院子那棵琵琶树下又埋了几具幼骨?”
“我不明白司座大人在说什么。”
王宁面色不变,轻叹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不食荤腥,如果司座大人非要把罪名加在我身上,那我也无话可说。”
除了王宁自己,没有人相信王宁吃人。
不过他不信姜惊蛰是为了那些孤儿登门,毕竟那只是无人在意的枯骨罢了。
他真正害怕的是乌衣台发现他真正的身份。
看姜惊蛰的举措,应该是没有,所以他才逐渐变得从容。
毕竟比起吃人,他月轮行者的身份,才是真正的吊命绳。
姜惊蛰从怀里掏出一个卷宗。
缓缓念道。
“乾龙二百五十二年,你成为月轮行者,奉命潜入十万大山,在邙山时被进山打猎的猎户收留,其妻将生产,哀嚎声吵到了打坐诵经的你,你认为她亵渎了佛主,是异端,于是你剖开了她的肚子,将那即将出世的婴儿吃掉,又杀其丈夫!”
王宁面色不改:“口说无凭,证据呢?”
姜惊蛰说道:“你以为那村妇己死,一把火烧了其屋便离开,却不知道她其实并没有死,而且报了官,只是无人在意,好在那邙山主簿虽然没良心,却喜欢写日记,把这件事新鲜事儿写进了日记本。”
王宁瞳孔微缩。
“我并未去过月轮,也没去过邙山,而且天下叫王宁的人那么多,司座大人凭什么认定他日记里写的人是我?”
姜惊蛰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宁。
“的确不能证明,不过人在惊慌的时候,很难控制自己脸上的皮肉,就在刚才,你眼皮抖了一下,而且瞳孔聚焦,显然是慌了!”
众人目光疑惑看向王宁。
他们常年和犯官打交道,当然知道姜惊蛰说的是事实。
莫非王宁竟真的是月轮行者?
王宁迎着众人的目光,轻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无故含冤,我非圣贤,自然要慌,而且月轮行者的罪名太大,我担不起。”
姜惊蛰点了点头。
“有理!”
随后继续道:“乾龙二百五十七年,你通过大理寺卿林钺的关系,以一篇【刑论策】成功得到崔老太师召见,此后入朝,成为大理寺文书。
那日下值后,你去慈幼局领养了两个书童,当天夜里就有一个夭折。
七日后,另一个书童也无故而死。
此后你陆陆续续在慈幼局或长安城外领养了十三个孤儿和一条狗,如今还活着的,却只有一条大黑狗。
这些,你又如何解释?”
王宁轻叹一声。
“长安风急雪寒,他们身子骨太弱,经不得风霜,没熬过去。
确是我的失策。
只是司座大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大人仅凭这些猜测,便冤枉下官是月轮行者,实在有失偏颇!”
“月轮行者。”
“原来你害怕的是月轮行者身份泄露,我错了.....”
姜惊蛰错了。
王宁是月轮行者乃至于秦霸先私生子的事他都有铁证。
只是在他眼里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如果王宁没有吃那些孩童,他可以转身就走,甚至懒得看他一眼。
可王宁在乎的,竟只是一个月轮行者的身份。
那些孩子在王宁眼里竟只值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他早该知道的。
“我错了!”
姜惊蛰自嘲一笑,仰起头,任由簌簌雪花落在他脸上。
旋即缓缓握住西尺刀柄。
等他再低头时。
双眸之中己然一片,仿佛藏着无尽混乱,又好似一座不可窥测的深渊。
“杀人而己,哪里需要什么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