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德业在国营饭店后院的树荫下找到郗安宜的时候，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肚子里。他真是害怕郗安宜临阵逃脱，摆他一道儿，好在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
郗德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走过去，笑着问道：“宜妮儿怎么在这儿啊，叫我一顿找。”
郗安宜转过身来，斑驳的树影在她瓷白的脸上跳动，她看向满头大汗的郗德业，没有回复他的话而是轻声道：“高家来了。”
郗德业点了点头，不急着叫她回去，他靠近郗安宜嘱咐道：“高厂长是个威严的人，宜妮儿不要害怕，大大方方的，问什么你答什么，答不上的小叔也会给你找补。林同志看着笑模样，但是也是最难缠的，你记住，只要高扬相中你了，她那关就过了。”郗德业想伸手握一下郗安宜的肩膀，却被她一个起身躲开了，他讪讪收回手继续道：“高扬不喜欢死板的人，宜妮儿，你要好好把握啊。”
他在把握两个字上咬的很重，意味深长的暧昧。
郗安宜看着郗德业自信满满的表情，突然轻笑出声。
一阵风吹过，满树的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将她的笑声淹没在这片声浪当中。树影在郗安宜脸上游移，将她的表情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那双清亮的眼睛在阴影中变的幽暗。
“是呢，是要好好的把握，为奶奶、小叔和我赢得一个天翻地覆的未来。”
郗德业听见她这番上进的话满意的笑了。
“宜妮儿，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包厢中，王大妮佝偻着背亲自提着茶壶殷勤的给高家三人倒上茶水，她颤颤巍巍的，枯树枝一样的手骨节突出，手心的皮肤泛着洗不干净的黄，指甲边儿上带着黑色的痕迹。
“喝，喝茶，都喝茶。”她咧开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
林凤英看了王大妮一眼，瘪瘪瘦瘦的乡下老太太，包着蓝色的头巾，满脸沟壑，一双浑浊的双眼中透着一股凶狠劲儿，只是在她略显讨好的表情中倒是显得乖顺了不少。
她端起杯子轻啜一口，客气的笑道：“咱们都是为了儿女的事情来的，您就别客气了。”
王大妮讷讷收回自己的手坐回原位，借着圆桌的掩饰在粗布褂子上偷偷蹭了蹭汗湿的手心，她愣愣的点头，蠕动着干瘪的嘴唇道：“是，是。”
后面的话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别看王大妮在村里吹嘘自己怎么怎么厉害，实际上在这些高高在上的城里人面前连个屁都不知道怎么放。
她佝偻着身子缩在桌子与凳子之间，对面的高家三人穿的光鲜亮丽，那料子和她的土布衣裳一点儿都不一样，叫什么的确良，和老三穿着见客人的衣裳一个料子。她眼睛尖，他们三个一进来她就看见了他们的鞋，锃亮瓦亮的大皮鞋还反着光，晃得她眼睛发疼，那鞋面上连道褶子都没有，比她蒸的馍馍还光溜。还有那女同志，一抬手，手上的大金镯子亮的晃眼，皮肤白皙细腻，眼角的皱纹都没有几条，和她们这些农村妇女真是不一样。
她这辈子基本就没出过几次崔家庄，见到的人也有限，像是高家这样的高等人家她还是第一次见，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生怕自己说错了话闹了笑话。
她如坐针毡，眼角的余光不停的偷瞄着门口，老三咋还不回来啊。
“抱歉抱歉，久等了。”郗德业领着一个端着托盘的服务员走了进来，他一进来就三两步走到高长江跟前弯着腰，歉疚的解释道：“点菜的人多，耽搁了一会儿，一会儿我自罚三杯，给高厂长赔罪。”
高长江扫了一眼服务员，笑呵呵的将郗德业扶起来，“这都是小事，小郗你啊就是太客气了。”
林凤英抬头往外扫了一眼，开口道：“咦，怎么不见你侄女啊？”
郗德业正要开口解释，就听见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起。
“抱歉，让诸位久等了，是安宜的错。”
郗安宜从服务员的身后走了出来，迈着轻柔的步伐走到圆桌旁，天蓝色的裙摆微微晃动。
指尖拂过倒扣的瓷杯，她拎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上茶水，斟茶时手腕悬出一道优雅的弧度，茶水注入杯中腾起淡薄的水雾，将她的眉眼氤氲的更加眉目如画。
她双手举杯，落落大方的对高长江和林凤英道：“安宜以茶代酒敬高伯伯和林阿姨，还请高伯伯和林阿姨不要怪罪安宜来迟。”
她微微低眉，既显恭敬，又不过分示弱，不卑不亢的样子，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样子，让人很有好感。
杯沿将将碰到唇瓣时，她眼睫微掀，眸光似有若无的朝着高扬的方向轻轻一扫，那目光比茶汤上的热气还要轻，却叫人心头一颤。她眼眸流转，那目光又似钩子一般旋了回去，连带着高扬的目光也送了过来。
高扬己经看呆了，他妈果然没骗他，这次的果然长得俊，不仅是俊，简首是美的和妖精一样。
高长江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他原想着乡下姑娘能有个平头整脸的就不错了，没成想竟是这样落落大方的做派，还得是上过学的，说话行事都有章程，不像前面的几个，木愣愣的。尤其是这过盛的容貌，将先前见过的那些姑娘真是比到了泥里。
高长江和林凤英对郗安宜的第一印象很好，瞧着是个懂礼数的。
林凤英就拉着郗安宜的手笑容满满，“哎呀，哪里就说到怪罪了，这屋子里是有些闷，不如外面敞亮，待久了就是想出去喘口气儿。”
“伯伯、阿姨宽厚仁慈，我却不能不知事儿，没有第一时间迎接伯伯和阿姨己经是失礼了。”郗安宜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听着叫人心里舒坦。
高长江呵呵笑着，对着郗德业就是一顿夸赞，“小郗啊，你这侄女儿不得了了，是个伶俐的。”
郗德业被郗安宜长了脸，心里也高兴，他脸上乐开了花，语气却是谦虚，“高厂长就别夸她了，被您这么一夸，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众人都是笑。
王大妮突然插话，“就是的，高厂长您可别夸她了，这丫头平日里就嚣张的不行，在家里称王称霸的，再夸得上天了。”
气氛一下子冷凝下来。
郗安宜却没有任何反应，她安安静静的，唇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伸手为高长江续茶，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亮。
郗德业尴尬的不行，本来好好的说着话，气氛正好，偏偏他娘来上这么一句，这不是自揭其短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