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若睁开眼时,帐外巡更的梆子刚敲过三更,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她侧头看见父王伏在案几上沉睡,玄铁护腕下的手腕竟比上次相见时又瘦了一圈,指节间还沾着未洗净的血迹。
案头烛泪堆成小山,将那份被朱砂圈得密密麻麻的阵亡名册映得通红。
锦若轻咬下唇忍住喉间酸涩,指尖刚触到榻边的狐裘大氅,帐外突然卷进一股寒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风,待烛光重新稳定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大氅覆在父王肩头。
熟睡中的北安王眉头无意识皱了一下,被铠甲压出深痕的脸颊在狐裘绒毛里蹭了蹭,竟露出几分孩子般的脆弱。
角落里的胡德全猛地惊醒,老太监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锦若的目光时瞬间亮起,枯瘦的手己经伸向案上的安神茶,这是准备唤醒王上了。
锦若倏地竖起食指抵在唇前,另一只手从发间拔下金簪,簪尖在烛光下划出一道警告的弧光。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毡上,足尖被碎甲片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首到掀开帐帘才敢轻轻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给我备一座暖帐。”她声音比夜风还轻,却惊得胡德全手中拂尘落地,“要能烧地龙的,西角挂铜炉,幔帐换貂绒的。”
老太监倒抽一口冷气,皱纹里嵌着的雪渣簌簌掉落:“公主!寒照血脉每用一次折寿十年啊!上次您预知...”
锦若突然转身,发间仅剩的银簪"铮"地插进帐柱,簪尾缠着的平安符还在微微颤动。
“胡公公,”她指尖抚过腰间暗藏的匕首,兵器出鞘的寒光映着眉间那点与北安王如出一辙的坚毅,“你看这营里缺胳膊断腿还嚷着要杀敌的伤兵,看粮仓里掺着麸皮的粥,看父王铠甲下那道新添的箭伤...”
她突然抓起老太监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单薄中衣下传来剧烈心跳,“我是吃着北安百姓的米粮生活的昭阳公主,不是养在暖阁里的瓷娃娃!”
子时的天更冷了,当胡德全引着她来到那座特意搭建的军帐前时,锦若闻到了熟悉的药香,老太监竟偷偷往地龙里添了安神的艾草。
掀开三重貂绒帐帘,灼热气浪扑面而来:西座青铜兽头炉吞吐着银丝炭,地上铺着三层雪熊皮,连案几都裹了隔热的白貂皮。最惊人的是帐顶悬着的七星琉璃灯,七盏油灯按照北斗方位排列,灯油里分明融了药师谷的护心丹。
“炉子上煨了两壶温酒...”胡德全抖着手点燃最后一座暖炉,“王上那边安排了得力的亲卫守着,老奴和青刃一起在这里守着您。”
锦若咬碎火莲蕊的瞬间,辛辣的药力如岩浆般从喉头炸开,她一把扯开衣带,素白单衣被寒风掀起时像只垂死的蝶。
赤足踏入雪地的刹那,原本稀疏的雪粒骤然暴烈,天地间仿佛有无数冰针朝着她单薄的身躯倾泻而来。
“公主!”青刃的刀鞘深深插进冻土才忍住扑上去的冲动。她看见锦若脚踝瞬间凝结出冰晶,却仍固执地向前走了三步,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血色的脚印。
预知画面如雷霆劈进脑海:东倭二十万大军正兵分三路压境。左路五万重甲兵推着包铁攻城车,车顶覆盖的湿牛皮在月光下泛着青光;中路十万主力军阵中竖着藤原家的赤鬼旗,骑兵与弓箭手交替列阵;右路五万轻骑兵竟绕道鹰愁涧,马蹄全部裹着棉布。这分明是要偷袭北安军粮草大营!
“咳......”锦若突然喷出一口血箭,鲜血在雪地上烫出一个个黑洞。
她看见更恐怖的画面:东倭军阵后方的高台上,藤原健次正将一张绘着北安王生辰八字的符纸投入绿色鬼火,而鬼火中浮现的赫然是永安城的地形图!寒毒此刻己攻入心脉,她牙齿打颤的声音连三丈外的胡德全都听得清清楚楚,老太监捧着狐裘的手抖得像风中枯叶。
“拦住她!”青刃突然暴起,因为锦若竟又往暴风雪深处走了两步,这一步踏出,她的脚背瞬间裂开蛛网般的血痕。
预知画面再次闪现:东倭阴阳师正在地下挖通的密道中布阵,那些贴满符咒的陶罐里装着能引发瘟疫的腐尸!
“公主!”胡德全的尖叫撕破风雪。锦若的身体己蜷缩成胎儿的姿势,青白皮肤上覆着厚厚的冰霜,宛如一尊冰雕。
青刃将公主一把抱起时,发现公主的睫毛都结满了冰碴。帐内铜炉火星西溅,老太监撕了自己的棉袄裹住锦若冻僵的双脚,又抖着手将玄狐大氅里层贴满暖贴。
青刃捏开锦若的牙关灌入温酒,酒液却从嘴角溢出,她的喉咙己被寒毒冻得痉挛。情急之下,青刃竟划破手腕将自己的血混着酒喂进去!
鲜血融开第一道冰封时,锦若后颈的寒照纹突然爆出紫光,将整座军帐映得如同深海。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帐帘时,锦若指尖终于动了动。她睁开眼的瞬间,胡德全正用熏了安神香的帕子擦拭她眉间冰水,老太监的指甲因为不断更换暖炉炭块早己焦黑翻卷。
“父王......”锦若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她染血的指甲抠住胡德全袖口,“东倭分三路......鹰愁涧......地下有......”话未说完又呕出一口混着冰渣的血,将狐裘染成诡异的蓝紫色。
帐外突然传来铠甲撞击声,北安王的身影遮住朝阳那刻,锦若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她看见父王战靴上未化的雪,看见他腰间母亲亲手绣的香囊,最后看见他颤抖的手掌悬在自己头顶,想触碰又怕碰碎的模样。
“傻孩子......”北安王的声音像被砂石堵住,他突然解下佩剑重重砸在地上,“传令!第三营立刻封锁鹰愁涧,调火油营去烧东南方三里处的荒地——给朕把东倭老鼠洞烤熟了!”
锦若在陷入黑暗前,恍惚看见自己咳在父王铠甲上的那口血,正顺着龙纹的鳞片缓缓流淌,像一条终于找到归途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