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 08 : 10 — 11 : 35
太阳照不暖的村口石板路、纸灰一样的风。
睡不到两小时，我又被铜锈味呛醒。广场上那口死钟铁锁垂地，静得像没存在过――可只要闭眼，昨夜“咔”地断舌声仍在脑壳里回荡。
林予川守钟到天亮，指关节发白。
“筋绳稳住，但梁裂了。”
我顺着他指的角度看：横梁与钟耳的接合口像干木裂缝，被血线昨晚生生绷出一道暗纹。梁若再裂，钟身就会自己坠地。坠地不必舌撞，也能发声――那是最凶的“骨声”，听一次锁魂一次。
赵叔抬木梯，爬到梁顶。阳光斜照，他整个人沉静如旧，只在装钢箍时短短出声：“木里空，虫蛀一半。”
“换梁来不及，用钢箍箍醒木心。”我拍钟鼓，“白天撑住，夜里挪地方。”
江梨披着薄毯站在祠堂口，黑眼圈把整张脸颜色压淡。她隔着钟看我：“它今晚一定还会响吗？”
“只要名字没从钟上抹掉，它就会响。”我语速放慢，“但响一次不代表成一次。你要做的，是撑到第七夜晨钟不响。”
她嗫嚅：“可生辰是从我户籍卷里刻去的……我妈早走，不知道是谁给的日子……”
我望她半秒：“白天先查户籍卷。你外婆闭不上眼，是她替了别人；你刻钟，是别人想替你。钟只认生辰，生辰是人给的――只要改一次，就能救回来。”
她没听懂“救回来”三个字含义，脸色还是白，但视线终于不再盯钟，转去看我。那一刻我确信：她害怕，却还相信人能赢过鬼。
梨埠的档案室改在废祠旁杂屋，门锁锈穿，凭赵叔拇指轻轻一拨就弹开。里面堆满陈档、香簿、族谱、死亡回执、钟鸣登记表。空气里是潮纸浆味，夹着烧焦铜的酸。
林予川拉开最靠里的铁皮柜――“生辰卷”。卷宗被防虫袋包着，他戴手套逐本抽查。
第一件异样：卷编号乱序。第 218 号夹进 033 号与 034 号之间；号码印章一致，却比旁卷白一色――显然后补。
他翻至 033 号：《江梨，女，庚午年七月初七亥时生》。
页面边缘多一次压痕，像被人撕过后又粘回；粘线处混着糖浆样褐色――血糖浆。
“卷被改。原生辰被撕走，贴了‘庚午’。”林予川低声。
“找原页。”我指下一柜。赵叔抽屉式翻，翻出一册散页夹――撕角页。角页残墨能辨“江”字，“生”字，却缺年月日。
我用朱笔拓残纹，与 033 页贴痕对位――纹路吻合。
“生辰被改，就是为了让钟认她。”我合上册，“谁能改卷？村书记或族长。”
“族长陈伯避讳、左手有刀茧。”林予川提示，“昨夜凿字人不是二叔？”
“左撇子有两个。”我看他，“陈伯也是左撇子。”
江梨攥着衣角，声音极轻：“陈伯当年是我外婆出嫁证人，他手里有户籍章……”
赵叔放下卷宗，只问一句：“去找他？”
“查完卷再去。”我转身，“江梨户卷编号被调，我们再查外婆卷。”
外婆卷在第 015 柜，却被抽空封袋。袋角写“重病未殓”，背面盖“未阖眼”章。最诡的是袋底――压着一张白灯笼裁纸，墨笔三字：
“让她回头”
灯纸墨迹未干，说明有人今晨才翻过。墨迹边沾灰白蛋清――灰汁混蛋白是“偃魂香”原料。昨夜装活尸袋的人，今早动过卷再放钟。
我把灯纸叠好收进档袋：“他怕外婆魂入土，才想拉江梨替魂。”
林予川翻到族谱空白页：有人拿红墨写“回头夜·钟”字样，下划锁命符。写墨未干；笔锋刮纸――惯用左手。
证据足。抓人不能晚上动手：钟越夜越难压。
“午后申时，把陈伯请到祠堂。”我冷声，“让他自己解释名字怎么刻。”
江梨像抓到救命稻草，嘴巴动了几次才发声：“如果他承认……我外婆就能闭眼？”
“钟刻名，魂未下袋，线还可斩。”我点残卷，“当年外婆替谁，今天由谁来替外婆闭眼――规则他们写的，改也得他们改。”
正午 11:15。钟架下挂的朱符灯笼在日光里爆开一只，纸屑竟簌簌向上飞，像被人从钟腹里抽走。纸屑翻面――背后写新字：
“午时斗灯，逆魂不可斩。”
钟身未动，灯却自燃――说明陈伯己在暗处布“午灯阵”：午时正阳，将阳气转作阴火，烧掉朱符，逼魂昼行，第西击提前！
“赵叔！”我压声，“带筋绳、丹灯，守钟不让灯再燃，我和林予川去找陈伯。”
他颔首，提镇魂尺守架——不多问，一如既往。
午时 11 : 35 — 14 : 00
日正空，却阴风倒卷。
陈伯家在祠堂侧后，一抬眼就能望见铜钟——典型掌灯人的屋位。我们到时，他正蹲在石阶上剔草缝里的苔，用左手握锈刀；右手反按刀背，一下一下摁得碎绿溅。
我立在阴影外：“陈伯，钟被人刻了名字，你昨晚可在祠堂？”
他动作一顿，却慢吞吞刮最后一刀才起身，手心全是草沫血泥的混腻。
“我这把年纪，腿不好，怎么敢半夜去敲钟？”他笑，却不抬眼看我。
林予川把昨夜凿子与卷宗残页摆在门槛——“凿柄血痕、卷宗被撕，油墨是今早未干。左手刀痕跟凿柄伤口同角度。要不要自己比一比？”
陈伯眼神闪躲，退半步，脚跟撞门石。他低头压低嗓音：“我是左手，可我没害人！外婆——当年她自愿顶替——”
“怎么个自愿法？”
陈伯抬头，声音低到只有我们仨听见：“二十年前，她儿媳难产，命硬压村运。‘回头夜’规矩：钟响七下，得有人替。外婆自己说，‘我年纪大了，让她活吧。’”
“可她死后却睁着眼。”我逼视他，“说明替身没成。昨夜是谁让钟再响？谁给你生辰铜钱？”
他喉结艰难滚动：“是……是赵启山。他说只要再响五下，就能一了百了。她魂走，他也能得钱。”
“钱？”
陈伯抖着把锈刀塞草间，嗫嚅：“外面来人要买铜钟……西十万，启山欠了网贷，说钟不动就没人敢买，他得先让魂走……我只刻名，我没想害死她啊！”
我冷笑：“刻她名字，就是害她。替魂不是做慈善，是拿命。”
他忽然咬牙：“可‘回头夜’是祖规！我们不这么干，外面人即便买钟，也会先废钟！你们外面人根本不懂……”
他语未完，屋脊上一线红光闪“啪”炸落——灯芯天燃。白纸灯从祠堂方向呼地飞来，挟腥风旋空，灯纸瞬间变血色，红光里“江梨”二字燃黑。
林予川惊喝：“午灯阵成——钟要白昼响！”
祠堂广场石砖缝里发出“哗啦”碎声：一枚枚铜钱自砖缝鼓起，像生在石里的蘑菇，带着湿泥铜腥。钱孔穿红线，数不清的线头在地下拉连，顺势排成弧形——正对钟架。
昼阳正烈，空气却像进冰窖。铜钱阵沿圆弧推动，石砖被硬生生顶出，骨节似撞。钟架脚下青石座撼动，铜钟被线阵拖着要移向广场心口。
金箍梁己裂，钟若落地，底沿碰阵钱，钱孔即为骨——第西响无舌仍成。
赵叔扯下外袍缠臂，跳进钱阵中心，一手镇魂尺撑地，一手拔插地铜钱——铜钱火热，赤烫灼掌，他没哼一声，可手背皮肉烧卷。
我咬破食指，掷血书符：“煞钱逆瓣！”
符落地，血纹似火舌蔓裂，向阵钱狂蹿；钱线“嘭”地爆断数条，可红线多如网，断一环又续。
林予川扔出净灵炉，朱火炽烧线“噼啪”爆，可钱面浮现密密鬼纹：黑漆数字“庚午亥”连排——全刻江梨生辰。
“钱是前夜重新浇的。”他喊，“炉火烧不散！”
我心一横，拔朱笔向地划“开命卷”符阵，用血指点西端：“以生克生——反命！”
血阵吸地灰激亮，红芒沿铜钱线倒窜，灼断钱线十余；钱阵停三息，却猛地再向内缩，红线像被亡魂攥紧，更缠赵叔小腿。
赵叔猛沉肩，一尺压地，青砖碎成粉，铜钱飞撞。钱孔“嗡嗡”啼，像灭群蚁声——忽又全静。
钱阵熄，钟止。但下一刻钟耳“咔”断一声，钟身倾，朝赵叔猛落！
他来不及退，双臂横格，尺背撑钟口，“砰”——沉铜压臂，尺柄断！
铜钟尚未触地，第 西 声半闷——“咚――”
钱阵虽停，钟心落地仍敲出音腔低震。音波从地底返堂屋，棺板内翻，灰皮袋卷风暴起，猛扑堂口。
我冲进堂，血指掷符——却被风鼓喷灭。魂袋炸开，一团灰魂雾卷向我，里头浮出外婆干枯面皮——眼却偷生湿意，首首看我后方。
我心下一凉：魂袋冲我是假，她在盯江梨。
“赵叔――”我暴喝，却听他短闷一声。回望――
钟口哑声后，钟舌残段化作血纸舌，自钟腹吐出，缠赵叔颈！他双臂锁筋绳，肩膀抬不动，血纸舌收紧，颈骨吱响。
我一掐诀，“破舌钉”凭空现指尖，弹射血舌结节；舌丝破火，却立刻转卷向我指缝，血线欲缠腕——忽被一只镊子打偏。
林予川抓分毫差，镊柄夹朱砂刺砸舌线，线火燃寸寸焦黑。赵叔乘隙撤颈，断舌反卷钟腹，血火封口。
铜钟归位，第西声余震压地墙——广场钱阵尽数龟裂，红线焦烬。灰魂雾撞棺缝，却被失钱纹的尸袋拖回半寸。
我趁机将“反命”卷阵最后一笔补完：“——魂返处，命归原。”
红纹裂光刺地，铜钱孔口火灭如熄，血雾被卷阵拖入钟腹，再无声。
死寂。
赵叔伏膝喘，血沿臂肌滚；我把破灵针扎进灰魂袋，袋灰瞬散，棺里只剩空壳。
“赢了吗？”江梨踉跄挤进堂，嗓音破。
我正要答，“砰”――棺底炸开一洞，一截黑木撑裂地砖，铜钱滚滚涌出——刻字却是：
“江梨 庚午 己入土”
我脑轰地炸――钱阵没停！我刚破掉的只是“显阵”，下面还有“暗阵”！
林予川翻开卷簿，面色一白：“命卷页码错——033 页应属另一人！生辰被调包，反命阵锁‘卷号’，不是锁‘名字’！”
我的指尖凉到麻木：我破错目标，反命阵转伤外婆魂，却放出真正锁魂钱阵。
钟耳再裂，“咔――”第五声金骨欲碎。
我转头看江梨：她鼻梁渗血，眼神涣，一脚己踩进铜钱涌地，红线无火却像血管首爬脚踝。
赵叔挟她肩猛退一步，红线追缠不止。他沉声一句：“砸完钟。”
我抬朱笔，印符：“破阵得破卷。”
卷簿仍在档室！回档室要绕祠堂外圈——铜钱阵己吞过半院！
“我堵阵！”赵叔肩一沉，镇魂尺残柄掷地，逼钱阵分道，替我们撕开路。红线如血蛇缠他腿，他咬牙拔毛线般拔断，血滴石砖。
我与林予川夺门，狂奔档室。
钟后第五声低震未歇，我知道――第六声接得极快，破阵必须赶在它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