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二年深秋初冬,关中大地大旱。
天子李治决定推进归还民田:将世家贵族乃至皇室强占的百姓田宅归还给百姓。
停罢劳役:叫停辽东之役及土木工程。
设立常平仓:各州设粮仓平价调剂粮食,稳定物价,对抗灾情。
寒风卷着焦黑的蝗尸扑打朱雀门,长安城外槐树皮被饥民剥食殆尽,露出森森白骨般的树干。
江逸风傩面覆霜,玄色披风掠过渭水河床——龟裂的淤泥里嵌着孩童干瘪的尸骸,手指还抠在裂缝中,似要抓住最后一滴泥水。
种种迹象,证明李治的做法是对的,但阻力并非没有。
“义仓空了!” 华州刺史张维哭倒在御阶前,“账册存粮三万石,实仓…不足三千!” 紫宸殿回风炉里煤炭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君臣心头寒冰。
长孙无忌抚着玉带,把刚看完李治下旨的还田于民等的三项诏书交给内侍,声音沉如古井:“丁税乃国本,若削减过甚,边军粮饷从何而出?”
听他这样说,李治一时间也没有了一个主意,这得找风哥或武曌再商量下才行。
而奉旨查灾的江逸风首扑华州义仓。仓门洞开刹那,霉腐气混着血腥扑面而来。空荡的仓廒角落,几具胥吏尸首悬在梁下,脚下血书“吞赈者死”。
苏定方一脚踹翻仓丞:“狗奴!粮食呢?”
仓丞抖如筛糠:“…都、都转售给陇西李氏的粮队了…” 苏定方从尸身怀中搜出账册——墨迹簇新的“放粮记录”下,竟压着泛黄的田契,江逸风傩面贴近血迹斑斑的账纸,冷笑如刀刮铁:“好个‘义仓’,吞了民粟还要吞民田。”
城外官道,长孙家施粥棚前排起长龙。木牌大书“长孙相公慈济万民”,锅里粟米粥稠得能立住竹筷。
忽闻棚后骚动,苏定方拎鸡崽般揪出个管事:“侯爷请看!” 草垛后藏着三车掺沙陈米,与粥锅里的新粮天壤之别。
“相府每日施粥十锅,耗粮不过两石。” 管事昂首挺胸,“余粮自然…” 话音未落,江逸风傩孔中寒光骤闪。刀光过处,粥锅轰然劈裂!滚烫的米浆浇在冻土上滋滋作响,饥民疯抢舔食,管事瘫坐在热粥里惨叫。
“从今日起,” 傩面转向黑压压的灾民,“按侯爷新令——鳏寡独者领双份,壮丁领粥需修渠。” 苏定方率甲士抬出新米,铁桶般护住粥棚。
饥民中爆出裂帛般的哭嚎,不知是悲是喜。
五日朝会,两仪殿里,李治还得看众臣激辩,
“按亩征粮?荒谬!” 长孙无忌将田册摔在御案,“关中上田尽归世族,难道要我等替贱民纳粮?” 丹墀下世家臣僚嗡声附和。江逸风傩面纹丝不动,只将半块剥净树皮的榆树根呈上御案——那是他从饿殍手中掰下的。
李治指尖抚过树根上深深的牙印,突然暴喝:
“那依赵国公,让百姓啃太极殿的楠木柱吗?”
满殿死寂,契苾何力趁机出列,肚皮刀疤随吼声震颤:“不如按草原规矩!狼群挨饿时,头狼先啃自己的爪子!”
腊月朔日,诏令如雪片飞驰州县:
“废户税,行亩征——上田亩一斗,中田七升,下田西升!”
“州县开仓须御史印鉴,鳏寡独者册优先画押。”
长安西市,长孙家粮铺悄然摘下“斗米百钱”的木牌。掌柜看着对面官仓前排队的孤老,对伙计苦笑:“以后…得按田亩实数纳粮了。”
除夕夜,江逸风独行渭水堤。他心知要实现“摊丁入亩”在这个朝代根本不可能完成,当年,自己还是太幼稚。
摊丁入亩需满足土地私有化成熟、丁银货币化、中央集权强化三大条件,而当下,一样也不占。
他现在能理解李治的这个折中做法,在当下己经很不错了。
新立的“万人冢”在雪野中起伏如冻浪,苏定方正带士卒往坟茔间撒石灰。远处却有点点火光摇曳——竟是灾民在冰封的河床烧荒垦田!
“侯爷赐的麦种…” 老农将冻僵的手塞进破袄,咧嘴露出豁牙,“开春河泥肥,下田西升赋,老汉扛得住。” 苏定方拎着酒囊踏雪而来,见状大笑:“老丈硬气,比朝堂上软蛋强!”
三人默立雪中。新坟的悲怆与烧荒的希望在火光中交融,苏定方忽然抓起把焦土:
“末将很想请赴安西屯田——以战养战,为关中省粒粮。” 傩面转向西方,碎叶城的烽火在眼底明灭。
雪更急了,傩面积了层白絮,像戴孝的鬼。江逸风知道,亩税新令只是剜去腐肉的钝刀,真正的病灶——那盘踞在帝国血脉上的世族巨兽,才刚刚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