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樟脑味刺得钱浩眼睛发酸,霉斑在墨绿色窗帘上爬成蛛网状,他攥紧裤兜里的铜钥匙,齿痕硌着掌心结痂的伤口——前些天搬实验鼠笼时铁丝划的,这会儿又渗出血丝,管理员老马从《赤脚医生手册》堆里抬头,油光光的脑门粘着纸屑,左手铜戒刻着钥匙轮廓,戒面蒙了层灰。
“学生证。”老马嗓子像砂纸打磨过,钱浩递过证件时,瞥见他指甲缝粘着红褐色药渣,和父亲搪瓷罐里熬剩的中药渣一个颜色。书架深处沙沙响,像是有人在数粮票,纸页摩擦声里夹着声咳嗽,闷在胸腔里出不来。
禁书区的铁皮柜泛着冷光,钱浩蹲下时,膝盖压到根断铅笔,笔芯在水泥地上画出道黑痕,铜钥匙插进锁眼“咔嗒”响,柜门弹开的瞬间,霉味混着鼠尿味扑出来,最上面那张泛黄病历被虫蛀得千疮百孔,“钱建国,1984.12.24,肝病晚期”几个字爬在纸页上,像父亲咳在痰盂里的血丝,病历背面画的三把铜锁歪歪扭扭,锁眼位置标着“白蛋白×18”,墨迹晕染成三团乌云。
“找着了?”
陈教授的声音从背后炸响,钱浩猛往后仰,后脑勺磕在铁柜角上”老人弯腰捡起散落的粮票,驼色中山装肘部磨得发亮,有张1953年版的叁市斤票证盖着“北京饭店东配楼”的红章,油墨印子蹭在陈教授指腹,像块胎记。
“涉外医疗点,给外宾看病的。”陈教授摘下眼镜呵气,镜片蒙上白雾,“你父亲送过铜锁过去?”公文包裂开条缝,露出半本英文《药品进口名录》,书角盖着铜锁厂收发章,编号被蓝墨水涂改成“18”。
西北角突然"哗啦"一声,整排《赤脚医生手册》塌下来,钱浩扒开书堆,阿强正用背顶着铁皮箱,汗湿的的确良衬衫贴在后背,箱盖上三枚生锈钉书钉排成三角,尖头刺破箱面扎进他肩胛骨,洇出三个血点。
“搭把手!要顶不住了!”阿强嘴角渗血,唾沫星子喷在钱浩脸上,发霉的账本递过来时,纸页带着鼠尿味,钱浩手指发颤——最后一页藏书章编号“1803”被红墨水洇开,像父亲X光片上的阴影。
通风口簌簌掉灰,陈教授卡在管道里,白大褂下摆沾着褐色药渍,“二十三下。”老人用算盘珠敲铁皮,哒哒声和铜钥匙的齿数对上,“记住了,东配楼每晚敲二十三下。”他枯瘦的手腕从管道缝隙伸出来,腕表停在八点十九分。
阿强拽着钱浩往消防通道跑,胶鞋底在水泥地上打滑,黑暗里撞上个穿白大褂的,那人胸牌反着光,“张明远”三个字晃过钱浩眼底,钢笔帽拴着的铜钥匙扣刮过他手背,火辣辣地疼。
“拿着!”嘶哑的男声塞来张纸条,纸面印着心电图纸格子,绿光照出“今晚六点东配楼,带账本”的字迹,落款三个钉书钉排成三角,旁边红墨水带着苦味——
盥洗室水龙头“滴答”漏着褐色液体,钱浩把账本摊在潮湿的窗台上,纸页间夹着的台历哗哗响,父亲在12月24日那格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白蛋白欠三批”的字迹被水汽晕开,台历背面用铅笔描的东配楼平面图己经模糊,1803房标着“18号仓”,铅笔印子力透纸背。
镜面突然蒙上雾气,钱浩用手背抹开,水珠顺着瓷砖往下淌,汇成三个暗红圆点——上周父亲咳在他作业本上的血点,也是这般大小,窗外响起两声短促的哨音,阿强蹲在地洞边折粮票飞机,机翼用钢笔描着“18/400/3”,笔尖划破纸面,露出底下“肝癌筛查指标”的印刷字。
闭馆铃炸响时,老马正用浆糊补《赤脚医生手册》,碎纸堆里露出半张X光片,阴影处钉着三枚钉书钉,排成个等边三角。“寒假还来查账么?”老头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珠映着钱浩发青的脸,“东配楼供暖差,多穿件棉猴儿。”
铜钥匙震得裤兜发麻,钱浩踉跄着往外走,屋檐冰锥“咔嚓”砸在脚边,裂开的冰碴里冻着半张发货单:“1984.12.24,18号仓,白蛋白×3”。收货人签名栏画着把铜锁,锁眼位置洇着团暗红,像凝结的血痂。
雪粒子扑在脸上,钱浩把账本塞进棉袄里贴着肚皮,地洞深处传来火车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