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钱浩就被鸡叫声惊醒,他摸到枕边湿漉漉的——是昨夜漏雨浸透了稻草枕头,抬头看房梁,水珠正沿着蜘蛛网往下滴,在五斗柜的台历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台历停在3月18日,红色印刷体标着“恢复高考七周年”。
钱浩伸手去撕,纸页却像生了根,他加了把劲,纸角突然划破食指,血珠渗进日期数字里,“3”字顿时变得猩红。与此同时,2019年病房的护士正弯腰捡起飘落的台历纸——上面赫然也沾着新鲜血迹。
“浩仔!”父亲在院里喊,“帮我把烟丝拿来!”
钱浩用舌头舔了舔伤口,拉开抽屉找烟丝,铁皮盒里只剩些碎渣,倒是垫着几张卷烟纸。他鬼使神差地抽出一张,用铅笔在上面画起思维导图——“时空穿越”写在中央,分出“粮票”“血型”“台历”三条支线。
“磨蹭啥呢?”父亲推门进来,缺指的手上沾着木屑。
钱浩慌忙把卷烟纸塞进裤兜,却带出了红宝书,书页摊开在地,露出那张写着“1984.4.1粮仓顶”的纸条。父亲弯腰去捡,后颈的皱纹里嵌着道疤,形状像极了2019年父亲做颈椎手术的缝合线。
“爹,你这疤……”
“大炼钢铁那年烫的。”父亲首起腰,把红宝书拍在他胸口,“人活着就是块火石。”
早饭是掺了红薯丝的稀粥,钱浩搅着碗里的糊糊,突然说:“爹,我想买套《数理化自学丛书》。”
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母亲数着粮票的手一抖,两张票子飘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
“买那干啥?”父亲腮帮子绷出棱角,“队里会计说了,开春让你去粮站当学徒。”
钱浩盯着灶火:“我想考大学。”
“大学?”父亲冷笑,“老刘家儿子前年考上师范,现在月工资三十多块,还不如杀猪的!”
母亲突然插话:“浩仔,去里屋把奖状拿来。”
土墙上糊着的奖状己经泛黄,最上面那张“三好学生”的边角翘了起来。钱浩伸手去揭,整面墙的旧报纸突然“哗啦”作响——藏在奖状背后的纸片飘落在地。
那是一封遗书。
字迹和他的一模一样:“实在熬不下去了,粮票是假的,血也是假的……”落款日期是1984年4月2日。
“浩仔?”母亲在灶间喊,“找着没?”
钱浩把遗书塞进袖管,随口应道:“就来了!”转身时撞翻了算盘。木珠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他突然发现算盘横梁上刻着细小的刻度——
晌午的阳光晒得麦垛发烫,钱浩蹲在打谷场边,把卷烟纸铺在膝盖上继续画思维导图。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声,几个村民扛着化肥袋路过。
“哟,浩仔用洋烟纸写字呢!”王会计叼着烟卷凑近,“画符啊?”
钱浩下意识捂住纸:“练……练函数图。”
“函数?”王会计喷出口烟圈,“种地要啥函数?知道一亩地下多少斤尿素不?”
旁边传来哄笑声,钱浩攥紧铅笔,突然说:“尿素含氮量46%,每亩小麦最佳施肥量是……”
话没说完就被喇叭声打断,乡广播正在播报:“江西省1984年高考预考时间定为……”杂音淹没了关键信息,钱浩抬头望向电线杆上的喇叭,恍惚看见2019年的黑鹰状云团从云层中掠过。
傍晚收工回家,他发现鸡窝里的芦花母鸡迟迟不进笼子,伸手去赶,摸到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1984年绝不可能出现的教辅书。扉页用红笔写着:“他们改不了台历,但改得了人命”。
煤油灯下,钱浩把算盘当统计表用,左手翻着油印的《政治复习提纲》,右手拨弄算珠统计知识点频率,算珠碰撞声里,突然混进“嗒”的一声轻响,台历又自动翻过一页,露出3月19日。
钱浩猛地站起来,算盘“哗啦”一声散架。他冲到五斗柜前,发现新出现的台历页上印着“宜祭祀”——但被人用钢笔划掉,改成了“宜揭穿”。
窗外闪过手电筒的光,钱浩吹灭油灯,听见村长在院门口说:“老钱,明天去粮所开个证明,你儿子……”
“我儿子要高考。”父亲的声音像块铁。
“高考?”村长嗤笑,“去年全县就考上三个!不如让他去油印室帮忙,好歹……”
话突然断了,钱浩扒着窗缝看,只见父亲缺指的手捏着村长手腕,对方疼得龇牙咧嘴。
夜深人静时,钱浩把油纸包的书塞回鸡窝,芦花鸡突然啄了他手背,血滴在“1984”的出版日期上。与此同时,2019年病房的监护仪突然显示患者手背出现不明穿刺伤。
第二天清晨,钱浩被争吵声惊醒。
“油印室咋了?”父亲在院里吼,“那是人待的地方?油墨味钻脑仁,比沤粪还呛人!”
“你懂个屁!”村长拍着石磨,“油印室小赵调去县里了,一天记八个工分!”
钱浩套上衣服冲出去,正赶上父亲举起锄头,他赶紧拦住:“爹!我去!”
院里霎时安静,父亲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油印室……”
“能蹭废纸打草稿。”钱浩轻声说,“能闻油墨味提神。”
村长得意地走了。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手抖得撒了一半烟丝,钱浩帮他卷好,突然问:“爹,你信不信有人能算得准明天的工分?”
“算准工分?”父亲嘬了口烟,“我只会看黄历——可黄历上写的吉凶,哪次准过?”
油印室在乡大院最西头,钱浩推开门时,墨臭扑面而来,墙上挂着“严格保密制度”的铁牌,地上堆着成捆的《水稻增产技术要点》。
“来了?”穿蓝工装的老马从油印机后抬头,“会刻钢板不?”
钱浩摇头,老马扔给他一沓纸:“先分拣,印坏的当草稿纸。”
他低头整理,突然在废纸堆里发现半张《1984年高考考务安排》。正要细看,老马一把抢走:“这也是你能看的?”纸页撕扯间,钱浩瞥见个地址:县一中第三油印室。
午饭铃响了,老马锁门出去,钱浩从裤兜掏出回形针——今早从母亲针线盒顺来的,捅开抽屉锁时,他的手抖得厉害,抽屉里除了钢板蜡纸,还有本《1985年高考大纲(征求意见稿)》。
“怎么可能……”钱浩翻到版权页,出版日期确实是1984年3月,但扉页的油墨指纹还是新鲜的。
窗外传来脚步声,他慌忙把东西塞回去,却碰倒了墨水瓶,蓝黑墨水漫过抽屉,把《考务安排》上的“县一中”三个字泡得发胀,最后变成“2019年省立医院”的模糊轮廓。
老马推门进来时,钱浩正用算盘计算着两个时空的日期偏差率,算珠停在3.21这个数字上——正是红宝书纸条标注的日期。
“你小子……”老马眯起眼,“打算盘的手势咋像在敲洋键盘?”
那天傍晚,钱浩在油印室废纸堆里发现张奇怪的蜡纸,对着夕阳看,纸上刻着幅奇怪的函数图,坐标轴上标着“时间折痕”字样。
他趁老马不注意,把蜡纸卷进袖管,回家路上经过粮仓,烧焦的梁柱还立在那里。风吹过废墟,扬起几张残破的粮票,票面上的“2019”编号在暮色中泛着血光。
晚饭时,父亲罕见地倒了杯酒:“今天……”话被广播声打断,喇叭里正在念《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突然插进串电流杂音,钱浩的筷子掉在地上——杂音里分明混着2019年新闻联播的前奏曲。
“台历……”他冲进里屋,发现五斗柜上的台历又少了三页。3月21日这页被撕得只剩个角,上面用血画了个箭头,指向鸡窝方向。
钱浩从鸡窝里掏出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发现最后一页多了行字:“油印机可以复制文件,也可以复制时空”。
院门“吱呀”一响,钱浩抬头,看见父亲扛着锄头站在月光下,缺指的手里攥着张纸——正是他从油印室偷出来的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