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缠绕着青石板路，林浩攥着连夜誊抄的供应商名单疾步前行。竹编行李箱的背带在他肩上勒出深痕，那是母亲用晒了三年的老竹篾编成的，此刻正随着步伐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李明！"他叩响斑驳的木门，惊起檐下一串铜铃，"你看这个——"话音未落，门缝里突然伸出只手将他拽进屋内。
李明正蹲在煤炉边熬着米粥，铁锅边沿结着晶亮的粥痂。"你来得正好。"他夹起半焦的锅贴塞给林浩，鼻尖还沾着煤灰，"我按你说的把全镇五金店跑遍了，最便宜的封口机要这个数。"沾着茶水的指尖在旧报纸上画出歪扭的"3800"。
两张年轻面孔凑在晨光里，像两株争夺养分的幼苗。林浩摸出王丽给的名单时，李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他从搪瓷缸里捞出枚生锈的图钉，将泛黄的宣纸地图钉在霉迹斑斑的墙面上——那是他们用三个月测绘的村镇物流图。
"张伟批发部。"李明的手指沿着洇开的墨迹滑动，停在邻镇边缘的标记点，"去年大雪封山，全镇就他家的货车能开进来。"林浩注意到他指甲缝里嵌着铅笔石墨，这是昨夜通宵测算运输成本的证据。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窗棂时，老式座机开始发出密集的"哒哒"声。林浩握着听筒的手心沁出汗珠，李明伏在八仙桌上记录时，钢笔尖在纸面洇出小小的墨花。
张伟的仓库飘着陈皮与烟草混杂的气息。林浩刚迈进门槛就踩到颗滚落的桂圆干，抬头正见中年男人咬着雪茄核对账本，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眼角刀刻般的笑纹。
"王丽说你们要搞什么...生态食品？"张伟弹了弹烟灰，茶色玻璃烟缸里积着厚厚的灰烬。他突然抓起把干香菇撒在桌面，"说说看，这种品相在你们计划里算什么等级？"
李明刚要开口，林浩按住他发颤的膝盖。"张叔，"他掏出随身带的竹筒杯，将清亮的茶汤推过去，"这是我们家后山的老茶树。"浮沉的叶片间，两枚完整的桂圆正在舒展。
谈判持续到日影西斜。当林浩第三次婉拒对方递来的雪茄时，张伟突然大笑："小王八羔子，跟你爹当年一个德行！"他扯开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疤痕，"九八年发大水，你爹用竹筏给我运了三十箱药材——"
合同签定时，夕阳正把仓库铁门染成血色。张伟突然用烟头点点运输条款："小子，知道为什么答应给你们账期？"他摘下眼镜擦拭，"这年头敢带着手写账本谈生意的，比熊猫还稀罕。"
镇公所废弃的阁楼成了临时办公室。月光从漏雨的瓦缝渗进来，在墙面的生产流程图上映出银亮的水痕。林浩蹲在霉味刺鼻的档案堆里，突然听见纸页撕裂的脆响。
"错了！"李明把算盘摔得劈啪作响，"运输损耗率多算0.5%，全年利润要少八千块！"他抓起搪瓷缸猛灌凉茶，喉结急速滚动，"还有包装成本...小美给的报价单呢？"
林浩默默递过皱巴巴的纸片。阁楼突然安静得能听见蠹虫啃噬木梁的细响，首到李明爆发出压抑的低吼："为什么不早说易拉罐涨价？"他的钢笔尖戳破纸面，墨汁在"包装材料"栏晕成黑洞。
"前天刚接到的通知。"小美缩在阴影里，怀里的账本簌簌发抖，"而且...而且我们忘算冷藏车油费了。"
月光偏移的瞬间，林浩看见李明后颈暴起的青筋。这个总把衬衣扣到顶的优等生突然扯开领口，抓起算盘朝墙角砸去。檀木珠子迸裂的脆响中，林浩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算珠，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犁田时崩落的汗滴。
"我去找老周。"他抓起帆布包往外走，包带上的补丁蹭过门框时发出沙沙声。那是母亲用装化肥的编织袋改的，针脚细密得像是星光。
河滩芦苇丛在夜风中起伏如浪。林浩踩着湿滑的鹅卵石走近时，老周正就着月光打磨犁头，火星溅在胶鞋上烧出细小的孔洞。
"周叔，您当年怎么算出最佳播种量的？"林浩蹲下身，看老农布满裂口的手指在沙地画出弧线。
老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泛起精光："你小子要问的是冷链物流公式吧？"他啐掉嘴里的芦苇根，"三十年前我给粮站运白菜，哪有什么公式？车斗铺多少稻草，全凭手心温度试出来的。"
当林浩揣着写满奇怪符号的草纸返回时，阁楼仍亮着昏黄的灯。李明蜷在吱呀作响的藤椅里睡着了，眼镜滑到唇边，手里还攥着半块硬如石头的馍。月光落在他睫毛上，照见眼角未干的泪痕。
林浩轻轻抽走压在他肘下的账本。残破的纸页间，忽然飘落张泛黄的照片——十二岁的李明站在倒塌的校舍前，手里举着"我要读书"的纸板，背后是暴雨中飘摇的横幅。
晨露未晞时，林浩在晾晒场找到小美。少女正踮脚挂最后串辣椒，鲜红的果实像凝固的血滴坠在晨光里。
"你哥的修车铺..."林浩话音未落，小美突然转身，围裙兜着的山楂果滚落满地。"冷藏车改装费我可以再压两成。"她踢开颗滚到脚边的山楂，"条件是让我哥入伙。"
林浩弯腰捡果子的动作僵在半空。五十米外的公路上，李明正带着新招的配送员熟悉路线。晨风送来零散的对话："...这批货周西前必须...冷藏车..."
"你知道我们在亏钱。"林浩握紧掌心的山楂，汁液从指缝渗出暗红的痕。
小美突然笑起来，酒窝里盛着初升的朝阳："所以更需要我哥的修车铺，不是吗？"她甩着麻花辫跑开时，林浩注意到她布鞋后跟磨出的破洞里，露出贴着创可贴的脚踝。
当第一辆改装冷藏车喷着黑烟驶进仓库时，林浩在验收单上签下名字。墨迹未干的瞬间，他听见张伟的货车在鸣笛——那声音像极了老家后山失群孤雁的哀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