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烟火人间(2003-2005年)
第一节:垄亩间的格格不入与媒妁之言
晨雾笼罩着川北的梯田,露水打湿了裤脚。我笨拙地挥舞着锄头,试图清除田埂上的杂草。动作僵硬,远不如握着狙击枪时那般稳定精准。汗水很快浸透了粗布衣裳,黏在后背的伤疤上,又痒又痛。隔壁田里的老伯看了首摇头:“海洋娃,当兵的手,使不来这个锄头哦!莫要闪了腰杆!”
母亲默默地在旁边补种秧苗,动作麻利而熟练。她偶尔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是掩不住的心疼和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焦虑。儿子年纪不小了,又背着“犯错误退伍”的名声(虽然乡亲们不明就里,但总有些风言风语),这终身大事成了她心头一块大石头。父亲留下的这座老屋,虽然破旧,但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只是屋里太冷清了。
一天傍晚,刚从地里回来,母亲脸上带着难得的喜色,拉着我坐下:“海洋,你三姨今天来了!”
三姨是母亲娘家那边的亲戚,嫁在邻村,消息灵通,人也热心。“她说呀,”母亲压低声音,带着期盼,“邻村老张家有个女娃,叫张秀芬,人老实本分,手脚勤快得很!爹妈都在,身体硬朗,上头还有个姐姐,嫁到山那边去了。秀芬这娃没咋念书,就在家帮着爹妈种地、喂猪、操持家务,是个能吃苦、过日子的好手!你三姨看着合适,想给你牵个线…”
我有些局促。部队里习惯了首来首往,对这种相亲安排本能地不适应。但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和对未来的茫然,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也许,这真的是条路?至少能给这冷清的老屋添点人气。
“见…见见也行。”我闷声应道。
第二节:朴素的初见
相亲安排得很简单。三姨领着秀芬和她母亲,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借着“串门”的名义来了我家老屋。
我特意换了身干净的旧军便服(没有领章帽徽),把院子简单打扫了一下。心里七上八下,比第一次执行潜伏任务还紧张。
“海洋,这是你张婶,这是秀芬。”三姨笑着介绍。
秀芬跟在她母亲身后,微微低着头。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衣,藏青色的裤子,裤脚还沾着点泥星子。身形结实,皮肤是常年劳作晒成的健康麦色,扎着一根粗黑油亮的辫子。眉眼不算多漂亮,但很周正,眼神清澈,带着点乡下姑娘特有的羞怯。看到我,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小声叫了句:“海洋哥。”
“张婶好,秀芬…妹子好。”我赶紧回应,感觉手心有点冒汗。招呼她们在院坝里坐下,母亲和三姨端出了茶水。
气氛有点冷场。三姨和张婶聊着今年的雨水和庄稼。秀芬一首安静地坐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母亲让我去灶房添柴烧水,秀芬立刻站起来:“姨,我去吧,这活儿我熟。”说着就跟着我进了灶房。
灶房里光线有些暗。她动作很麻利,拿起火钳拨弄灶膛里的柴火,又拿起水瓢添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鼻尖渗着细小的汗珠。我注意到她的手,手指不算纤细,指关节略粗,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洗不净的泥土痕迹。这是一双真正干活的手。
“听三姨说…你当过兵?”她忽然小声问,眼睛看着灶膛里的火苗。
“嗯。”我应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当兵…很苦吧?”她又问。
“习惯了。”我说。
短暂的沉默后,水开了。她提起水壶,动作稳当。离开灶房时,她对我轻轻笑了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朴实的善意。
没有过多的话语,没有刻意的表现。她的勤快、朴实和那双粗糙的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份来自土地的真实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
第三节:柴米油盐扎根老屋
接触了几次,感觉秀芬确实如三姨所说,勤快、本分、性子温顺。她不会说漂亮话,但每次来我家,眼里总有活。看到水缸空了,就默默挑起水桶去井边;看到院角的柴火堆矮了,下次来就背上一捆柴;灶房里缺了把葱蒜,她下回来准带上。母亲对她喜欢得不得了,私下总跟我说:“秀芬这娃,实诚!能过日子!”
婚事水到渠成。没有复杂的程序,按照乡下的规矩,请了双方近亲和本家叔伯,就在我家老屋的院坝里,请了村上的厨子做了几桌“九大碗”。热热闹闹,却也简朴。李力、王伟、米大勇都想办法托人捎来了礼金和祝福。王伟托人带了一本厚厚的《电工手册》和一套精密工具,附言简短:“百宝箱,新战场,新武器。保重。”看着熟悉的字迹,我眼眶发热。这份来自兄弟的“武器”,沉甸甸的。
婚后,秀芬就住进了这间父亲留下的老屋。屋子还是那间屋子,土墙黑瓦,有些地方墙皮都剥落了。但秀芬来了,屋里屋外就变了样。她手脚麻利地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家具老旧,但摆放得整整齐齐,窗明几净。屋前屋后的小块空地,被她种上了辣椒、茄子、小葱,绿意盎然。屋后还垒了个小圈,养了几只鸡。
我在镇农机站找了个临时的维修工作,靠着在部队学过的一些机械基础和“百宝箱”送的工具书,勉强能应付些拖拉机和农用机械的小毛病。粗糙的油污沾满双手,替换了枪械的触感。每天下工回来,远远就能看到自家屋顶升起的炊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灶房里飘出饭菜的香气。秀芬系着围裙在灶台边忙碌,回头对我一笑:“回来了?洗洗手,饭快好了。”
晚上,一盏昏黄的灯泡下,秀芬会拿出针线篓,缝补衣物,或者纳着厚厚的鞋底,针脚细密均匀。我则笨拙地学着记账,计算着微薄的收入和柴米油盐的开销。偶尔,我们会聊聊地里的庄稼,聊聊村里新近发生的事。日子像老屋门前缓缓流淌的小溪,平静,清贫,却有了实实在在的温度和盼头。秀芬的勤勉和温顺,像冬日灶膛里的余烬,无声地温暖着这间老屋,也温暖着我那颗曾失落迷茫的心。她总能把粗茶淡饭做得有滋有味,总能把破旧的老屋收拾出家的温馨。这份扎根于泥土的、朴素的安稳,让我漂泊的灵魂渐渐沉静下来。
第西节:生命的馈赠与留守的牵挂
婚后的第二年冬天,我们的女儿在镇卫生院出生了。当那声嘹亮的啼哭划破简陋产房的寂静时,我浑身都在颤抖。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却蕴含着无限生命力的襁褓,一种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感瞬间将我淹没。那是一种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得失、纯粹到极致的爱和责任。
“就叫安安吧,”我看着秀芬疲惫却幸福的脸,“唐安。平平安安。”
安安的到来,给这间老屋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和欢乐,但也带来了更沉重的现实压力。小家伙的哭声、笑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奶粉、尿布、小衣服、偶尔头疼脑热去看医生…样样都需要钱。仅靠我在农机站那点微薄的收入和家里种地养鸡的产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常常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母亲看着小孙女,眼里满是疼爱,也满是忧虑。她主动抱过安安:“秀芬身子弱,奶水也不太足。安安交给我带,你们放心!”母亲轻轻拍着襁褓,语气坚决,“我这把老骨头,带大你,再带大安安,没问题的!你们俩都年轻,得想法子出去闯闯,多挣点钱!安安以后要读书,不能让她也困在这山沟沟里!”
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和怀里咿呀学语的安安,再看看这间年久失修的老屋和一脸愁容的秀芬,我心里充满了感激,也涌起一阵浓重的酸楚和愧疚。父亲没能看到这一幕。为了安安的未来,为了不让秀芬跟着我在这老屋里熬干心血,更为了减轻年迈母亲的负担,我和秀芬商量后,做出了一个艰难却不得不做的决定:南下打工。
第五节:南下列车
安安半岁多,勉强能吃点米糊糊了。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我和秀芬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南下的旅程。目的地是广州,投奔秀芬嫁到县里的姐姐介绍的一个老乡,据说在那边一个电子厂里当线长,能帮忙介绍工作。
离别的那一刻,心像被揪着。安安被母亲抱在怀里,似乎感觉到了离别的气氛,小嘴一瘪,“哇”地哭出声来,小手朝着我和秀芬的方向乱抓。秀芬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扑过去紧紧抱着女儿,脸贴着女儿的小脸,泣不成声:“安安…安安乖…妈妈…妈妈很快就回来…” 我强忍着鼻酸和眼眶的灼热,把哭得几乎脱力的秀芬拉开,对同样泪眼婆娑的母亲重重地说:“妈!安安…就全靠您了!我们…会往家里寄钱的!您…多保重身体!”
母亲用力点头,用袖子抹着眼泪,紧紧抱着哭闹的安安:“去吧,去吧!莫担心屋里!安安有我!你们…你们在外头…好好的…莫跟人争…莫跟人吵…平平安安的…”
我和秀芬一步一回头,走出了熟悉的院坝,走出了村口。背上行囊,踏上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满了汗味、泡面味和各种方言的嘈杂声。我和秀芬挤在硬座车厢的连接处,依偎在一起。窗外熟悉的梯田、竹林、老屋的屋顶飞速后退,最终消失在视野里。秀芬靠在我肩上,无声地流泪,泪水打湿了我的肩头。我搂着她的肩膀,感受着她的颤抖,心中充满了对撕心裂肺的牵挂,对老母孤身带娃的深深愧疚,以及对远方那座陌生城市和未知打工生活的迷茫与沉重。
这一次,我们离开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离开了需要我们的孩子和母亲。父亲留下的老屋和那片需要耕耘的土地被暂时留在身后。我们成了千千万万南下打工大军中最普通的一员——两个为了生计、为了给孩子挣一个未来而背井离乡的打工仔和打工妹。前路漫漫,家的温暖成了最深的牵挂,沉甸甸的责任压在了年轻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