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江南的梅雨季来得格外黏腻。京杭大运河上漂着艘乌篷船,船尾 "承福班" 的杏黄旗被雨水泡得褪了色,旗杆子吱呀吱呀晃着,像个老烟鬼在咳喘。班主老周正蹲在船头刷甲板,铜盆里的水混着胭脂粉,红兮兮的顺着船缝往河里淌,惊得鲤鱼甩尾。
"阿林,把第三只戏箱挪到舱里!" 老周攥着板刷冲舱里喊。十六岁的阿林正抱着蟒袍往樟木箱里塞,听见动静忙抬头,只见第三只朱漆戏箱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月白色的水袖从里头滑出来,像条白蛇晾在箱沿。
这戏箱是承福班的传家宝,据说是同治年间老班主用整块香樟木请扬州匠人打的,箱盖上刻着牡丹缠枝纹,边角包着鎏金铜页子。阿林记得上个月随班去苏州府唱戏,半夜里他起夜解手,分明看见这箱子在月光下自己晃悠,铜锁咔嗒咔嗒响,吓得他躲进柴房熬到天亮。
"又犯癔症了?" 老周见阿林盯着箱子发呆,抄起旱烟杆敲他后脑勺,"赶紧的,晌午前得在无锡靠岸,李老爷家老太太过寿要听《牡丹亭》。" 阿林揉着脑袋凑近箱子,刚要合上箱盖,突然闻到股陈腐的香味,像是晒干的花瓣混着发霉的绸缎味。更怪的是,那水袖上的丝线竟在微微蠕动,细看竟是些极细的银线,在月白缎子上绣着半朵没开完的牡丹。
无锡李家的戏台子搭在码头上,青石板铺的台面,西角挂着琉璃灯。老周带着七个徒弟唱了半宿,阿林负责在后台管戏箱。子时三刻,《牡丹亭》唱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杜丽娘的扮演者巧云刚甩完水袖,后台突然传来 "咔嗒" 一声。阿林回头,只见那只朱漆戏箱又自己开了,这次露出半截宝蓝缎面的蟒袍,金线绣的团龙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
"见鬼了。" 阿林小声嘀咕,刚要去关箱子,外头突然传来惊呼。他掀开帘子一看,台下坐着的宾客竟都站了起来,目光呆滞地盯着戏台,嘴里含糊不清地哼着调子。最前排的李老爷抱着太师椅扶手,脖子一伸一缩,活像只学舌的鹦鹉。更吓人的是,有人嘴角挂着银线,随着哼唱不断往外冒,在下巴上结成亮晶晶的网。
老周脸色煞白,连夜请来了城里的张半仙。这张半仙穿件灰布长衫,鼻梁上架着副水晶眼镜,进门先绕着戏箱转了三圈,突然指着箱盖倒吸凉气:"了不得,这箱子里有怨气!" 他从帆布包里掏出朱砂笔,在黄裱纸上画了道符,用雄鸡血黏在箱盖上,又让阿林取来三根檀香插在船头:"七日之内别开这箱子,等过了头七,怨气散了便好。"
头两天倒还太平,戏班照常沿着运河往下一个码头走。到了第三晚,阿林正在舱里给巧云补戏服,忽听外头传来 "哗啦" 一声水响。他掀开窗帘,只见月光下,划船的王师傅正站在船舷边,嘴里唱着《牡丹亭》的段子,双手对着水面比划着兰花指。更诡异的是,他嘴角挂着长长的银线,随着动作甩来甩去,在水面上拉出串串涟漪。
"师父!" 阿林喊了一声,王师傅却像没听见,突然抬腿往水里迈。阿林赶紧冲出去拉住他,触到胳膊时吓了一跳 —— 王师傅的皮肤硬邦邦的,像块泡发的老木头,指甲缝里还卡着银线,细看竟是从皮肤里长出来的。
这夜过后,戏班里的人陆续出事。巧云早上起来对着镜子梳头,梳着梳着突然开始唱《寻梦》,边唱边扯自己的头发,发丝间缠着根根银线,血珠顺着额头往下滴。老周急得首跺脚,又要请张半仙,可船在河中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阿林忽然想起,张半仙封箱时曾说 "怨气附着在戏服上",而他们这几日唱的《牡丹亭》,用的正是那只朱漆戏箱里的戏服。他壮着胆子凑近箱子,借着油灯细看,只见箱盖上的朱砂符竟在渗血,红兮兮的顺着木纹往下淌,隐隐透出几个字:同治十三年,杜秋娘。
杜秋娘?阿林记得老周说过,承福班祖上有位名角儿叫杜秋娘,擅唱《牡丹亭》,同治末年突然失踪,连戏服都没留下。难道这箱子里藏的是她的尸骨?阿林手一抖,油灯差点摔在地上。就在这时,箱子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像有人在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尾音拖得老长,混着舱外的雨声,让人脊梁骨发寒。
第二天晌午,船在常州靠岸。码头上围了不少人,都说要看承福班的《牡丹亭》。老周苦着脸想推辞,可架不住班主的面子,只好硬着头皮开台。阿林躲在后台盯着戏箱,只见朱砂符己经完全变成了红色,箱缝里透出丝丝银光,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
戏唱到《闹殇》一折,扮演杜丽娘的巧云刚要躺下 "咽气",突然身子一挺,眼睛瞪得滚圆,嘴里喷出大把银线,线头还连着她嘴角的皮肉。台下观众惊呼着要跑,却见好些人己经站了起来,嘴角挂着银线,跟着巧云唱了起来。更有人脖子上缠着银线,像被人牵着的木偶,一步步往戏台上挪。
阿林终于明白,这诅咒和《牡丹亭》有关,但凡穿过戏箱里戏服唱过这出戏的人,都会被怨气附身。而那些观众,怕是听了戏也被牵连,成了怨气的傀儡。他想起张半仙说的 "头七",今天正好是封箱的第七天,难道诅咒要在今夜彻底爆发?
舱里突然传来 "砰" 的一声,阿林回头,只见朱漆戏箱的铜锁崩飞了,箱盖缓缓升起,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最上面那件宝蓝蟒袍上,金线绣的团龙竟在蠕动,鳞片间露出点点白骨,袖口处还缠着几缕灰白色的头发。阿林咬了咬牙,伸手去翻戏服,底下果然有具白骨,头骨上还戴着残破的凤冠,嘴里卡着半根银线,像是临终前在唱戏。
"秋娘前辈,您的怨气可是因当年之事?" 阿林想起老周讲过的故事,同治十三年,杜秋娘在唱《牡丹亭》时突然倒地,班主怕惹麻烦,将她连戏服一起封进戏箱,沉入了运河。后来戏箱被人捞起,成了承福班的传家宝,却不知里面封着冤魂。
白骨突然动了动,手指骨指向戏台上的巧云,嘴里发出 "咯咯" 的声音。阿林明白,要破这诅咒,就得重演当年那出导致杜秋娘惨死的戏目,让她的怨气得到平息。可老周说过,当年杜秋娘唱的是《牡丹亭》的全本,足足六个时辰,如今戏班哪有这功夫?
就在这时,戏台上的巧云突然指着阿林尖叫:"他知道!他知道当年的事!" 所有被附身的人都转头看向阿林,眼里泛着青光,一步步逼近。阿林后退两步,撞在戏箱上,突然想起张半仙说的 "每句唱词都会唤醒更多丝线僵尸",心一横,抓起案上的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
剪刀刃贴着喉结的瞬间,阿林听见舱外的雨声突然静了。冰凉的铁器硌得皮肤发疼,他盯着戏箱里的白骨,指尖抖得握不住刀柄 —— 那些银线正顺着箱缝爬出来,在地板上织成牡丹花纹,每片花瓣都泛着死人眼白的青灰。
"阿林!" 老周的喊声从戏台方向传来,带着哭腔,"巧云的嗓子在淌银线啊!" 话音未落,舱门 "咣当" 被撞开,王师傅像根木头桩子倒进来,脖子上缠着三指宽的银线网,每根线都连着嘴角的血窟窿。他空洞的眼窝里突然爬出银线,像活物似的朝阿林蠕动。
来不及多想了。阿林一咬牙,剪刀尖刺进声带下方的软骨,血腥味混着铁锈味冲上喉头,疼得他眼前发黑。可预想中的血涌并没有来,反倒有缕冰凉的银光顺着刀刃钻进伤口 —— 竟是杜秋娘戏服上的银线,此刻正沿着他的脖颈往嘴里钻。
"当年... 他们封箱时,我还有半段《离魂》没唱完..."
沙哑的女声在头顶炸开,阿林仰头看见舱顶悬着团雾蒙蒙的影子,月白色水袖滴着水珠,正是戏箱里那件杜丽娘的戏服。影子慢慢凝形,腰间却卡着道深深的箱盖印,像是被人用重物生生夹断了腰 —— 这分明是当年封箱时,杜秋娘被活埋的惨状。
"秋娘前辈!" 阿林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气音,银线在喉咙里结成小网,让他每呼吸一次都像吞针,"我们... 重演《牡丹亭》全本..." 他拼命比划着戏台上的动作,指向戏箱里的白骨。怨灵猛地一颤,水袖 "哗啦" 展开,露出袖口处斑驳的血渍:"全本?他们当年怕我坏了戏班名声,连《离魂》都不让我唱完!"
外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阿林从舷窗望出去,只见码头上的观众全像提线木偶似的往船上爬,每个人嘴里都叼着银线,在月光下连成银色的网。最前面的李老爷肚皮鼓得老高,银线从七窍钻出来,在胸前绣出半朵牡丹 —— 正是戏箱盖上的花纹。
"他们吞了我的戏服丝线,就成了我的提线木偶。" 怨灵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指尖划过戏箱边缘,箱盖应声合上,却在阿林眼前映出当年的画面:同治十三年的雨夜,杜秋娘唱到《闹殇》时突然腹痛如绞,班主以为她中了邪,竟趁她昏迷用铜锁封箱,扔进了运河。她在箱底拼命抓挠箱盖,指甲缝里嵌满香樟木屑,首到肺里灌满河水...
"现在你知道了," 怨灵转向阿林,眼窝里渗出银线,"要么陪我唱完《离魂》,让这些木偶做我的听众;要么剪断声带,让这出戏再无传人。" 她抬手一指,阿林腰间的戏箱钥匙突然发烫,那些爬满船体的银线正顺着钥匙孔往舱里钻,转眼就缠上了老周的脖子。
老周正抱着巧云往后退,看见阿林脖子上的银线,突然愣住:"秋娘... 秋娘是你?" 他年轻时听师傅说过,同治年间班主为掩盖杜秋娘暴毙的真相,故意说她携戏服潜逃,却不知戏箱里封着她的冤魂。此刻看见怨灵腰间的箱盖印,腿一软跪在地上:"当年是老班主的错,求你放过孩子们!"
"老班主?" 怨灵突然发出尖笑,水袖扫过老周的脸,他额头上立刻浮出三道血痕,"你们承福班代代用我的戏服赚钱,可曾有人给我烧过一张纸钱?" 她话音未落,所有被附身的人突然齐刷刷跪下,对着戏箱磕起头来,银线在他们脑后绷成琴弦,每磕一次就发出 "铮" 的一声。
阿林感觉喉咙里的银线越收越紧,眼前渐渐模糊。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戏班后台,老周教他认戏箱上的牡丹纹:"这是秋娘姐最爱的花样,她唱《牡丹亭》时,台下能静得听见水袖扫过台板的声音。" 原来那些传说中的名角风采,都是踩着杜秋娘的尸骨来的。
"我唱!" 阿林扯着嗓子喊,声带断裂的疼痛让他咳出银线,"我陪你唱《离魂》,但你要放过所有人!" 怨灵猛地顿住,水袖上的银线第一次出现了波动。阿林抓起戏箱里的凤冠戴在头上,宝蓝蟒袍自动披上身,金线团龙在他胸前显形,却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 这是杜秋娘当年未竟的戏妆。
船头的琉璃灯突然全亮了,映出阿林在舱中起舞的影子。他踩着《离魂》的台步,喉咙里漏出破碎的调子,每唱一句,戏箱上的朱砂符就剥落一片,银线僵尸们也跟着缓缓起舞。怨灵的身影渐渐凝实,与阿林的动作重合,仿佛当年那出未完成的戏,终于有了搭档。
唱到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时,阿林突然看见杜秋娘的怨灵露出笑容,她腰间的箱盖印开始淡化,戏箱里的白骨也慢慢化作银线,融入他的戏服。可就在这时,码头方向传来枪响 —— 不知哪个胆子大的观众报了警,巡警举着枪冲上了船。
"停下!你们在搞邪门歪道!" 巡警的枪口对准阿林,却没看见他身后渐渐透明的怨灵。阿林想解释,可喉咙里全是银线,只能发出 "咯咯" 的声音。巡警误以为他被附身,扣动了扳机。子弹呼啸而来,却在触到阿林胸前的金线团龙时,突然变成了银线,叮叮当当掉在甲板上。
怨灵的声音在枪声中消散:"够了... 这出《离魂》,终是唱完了..." 随着最后一个尾音,所有银线僵尸同时倒地,嘴角的银线化作尘埃。阿林扯下凤冠,发现戏箱不知何时己经合上,铜锁完好如初,只是箱盖上的牡丹纹,终于开出了完整的花朵。
老周颤抖着抱住阿林,发现他脖子上的伤口不知何时愈合了,只留下道淡淡的银线痕迹,像条精致的项链。巧云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梦见秋娘姐了,她说以后别在雨夜唱《牡丹亭》。" 码头上的观众也如梦初醒,纷纷揉着脑袋问发生了什么,唯有地上的银线残片,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幻觉。
船继续沿着运河前行,只是那只朱漆戏箱再也没出过怪事。阿林偶尔会在月圆之夜看见箱盖上映出杜秋娘的剪影,却不再害怕。他知道,那个困在戏箱里五十年的魂灵,终于随着那出完整的《离魂》,漂向了她该去的地方。
可故事还没结束。三天后的清晨,当戏班在杭州靠岸时,阿林打开戏箱准备取戏服,却发现最底层多了件崭新的月白水袖,袖口绣着半朵牡丹 —— 正是他在无锡第一次看见的模样。而戏箱角落,静静躺着半根银线,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阿林的靴底碾过舱板上的银线,发出细碎的 "噼啪" 声,像踩碎了一屋子凝固的月光。戏箱的铜锁在他掌心烫出红印,那些顺着钥匙孔爬进来的银线,此刻正顺着他的手臂往蟒袍里钻,在脊梁骨上绣出半幅牡丹的轮廓。
"秋娘前辈,咱们唱《离魂》的【集贤宾】吧。" 阿林哑着嗓子开口,声带断裂处传来针刺般的痛,却惊觉喉咙里的银线竟在随着调子摆动,像一群听懂戏文的游鱼。怨灵的水袖应声扬起,在琉璃灯影里投出半透明的剪影,腰间那道箱盖印更深了,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切成两段。
第一句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出口时,舱外突然传来密集的撞击声。码头上的银线僵尸们正用头撞着船板,每个人的太阳穴上都浮出牡丹状的银斑,指尖抠进船缝里,竟在木板上刻出与戏箱相同的缠枝纹。老周抱着巧云躲在灶台后,看见阿林胸前的金线团龙突然活了过来,龙爪踩着银线跳起了圆场步。
"他们在给咱们搭台呢。" 怨灵的声音里带着五十年前的水腥味,指尖划过箱盖,整块香樟木突然发出呜咽。阿林看见箱板内侧密密麻麻全是抓痕,深浅不一的刻痕里嵌着风干的血痂,其中一道歪扭的划痕拼成 "魂" 字 —— 这是杜秋娘当年在箱底用指甲刻的遗书。
唱到 "则为我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时,阿林的蟒袍突然裂开道口子,露出底下白骨嶙峋的手腕。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被戏服同化,金线顺着血管爬向心脏,每跳一拍就绣出一片牡丹花瓣。怨灵的身影却越来越淡,水袖上的银线正不断融入他的皮肤,像是在完成一场跨越半世纪的戏装交接。
"阿林!你的眼睛!" 巧云突然尖叫。老周抬头望去,只见阿林的瞳孔里浮着两朵旋转的银牡丹,眼白完全被银光覆盖,像两盏点着水银灯的戏台灯笼。而那些撞船的银线僵尸,此刻正齐刷刷跪在水面上,银线从他们的七窍垂入河中,在水里织成一张巨大的戏台幕布。
"该唱【醉扶归】了。" 怨灵的声音轻得像水袖扫过台板,"当年我唱到 '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儿茜 ',就被人扣上了箱盖。" 她的指尖抚过阿林的眼皮,他突然看见同治十三年的雨夜:自己穿着与现在相同的蟒袍,跪在戏箱前为杜秋娘描眉,而老班主正举着铜锁站在阴影里。
"原来... 我是秋娘姐的转世?" 阿林的泪混着银线流下来,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对戏箱格外亲近。怨灵笑了,水袖绕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按在戏箱上:"五十年前我没能唱完《离魂》,五十年后你带着我的戏服转世,就是为了补全这出戏。"
外头的银线幕布突然亮如白昼,映出阿林独自起舞的影子。他踩着【醉扶归】的台步,单袖甩出时,袖口竟真的飞出只银色蝴蝶,绕着戏箱飞了三圈才落下。所有银线僵尸同时举起双手,在水面上搭出无形的戏台,月光成了天然的追光灯,照着他完成当年杜秋娘没能做完的水袖花。
唱到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的尾音时,阿林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挣脱而出。那是半根嵌在声带里的银线,带着他半生的戏腔记忆,"当啷" 一声掉在箱盖上。与此同时,怨灵腰间的箱盖印彻底消失,她的身影化作万点银光,钻进戏箱里的白骨胸腔,将那具枯骨镀成了琉璃色。
"该剪断了。" 怨灵的声音从戏箱深处传来,阿林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里不知何时缠满了银线,每根线都连着外头僵尸们的舌头。他摸出那把带血的剪刀,突然听见老周在身后哭喊道:"秋娘姐,我们给你立碑!以后每年忌日都唱《离魂》给你听!"
剪刀落下的瞬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了暂停键。银线僵尸们的动作定格在鼓掌的姿势,水面上的戏台幕布泛起层层涟漪,戏箱里的白骨突然睁开了眼睛 —— 那是两簇跳动的银焰,映着阿林逐渐恢复清明的瞳孔。
"咔嗒",银线应声而断。阿林摔倒在戏箱上,听见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地声。老周颤抖着掀开舱门,只见码头上的观众们正茫然地揉着太阳穴,每个人的嘴角都沾着点银粉,像刚听完一场绝妙的夜戏。
戏箱不知何时合上了,铜锁上缠着圈新的红绳 —— 是怨灵用自己的银线编的。阿林摸着箱盖上完整的牡丹纹,忽然听见里头传来轻轻的叹息,混着香樟木的气息,像句被妥善收进箱底的戏词。
三个月后,京杭大运河边多了座小坟,碑上刻着 "杜秋娘之墓",落款是承福班全体弟子。阿林再也不能唱戏了,却成了戏班最厉害的戏箱师傅,每当他打开朱漆戏箱,总能看见那件月白水袖在轻轻晃动,仿佛有人在里头练习新的台步。
某个秋夜,戏班在苏州府唱戏,阿林突然看见后台角落站着个穿月白戏服的女子,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银线。他笑了,知道那是秋娘姐在提醒他:《牡丹亭》的《离魂》一折,以后得由他亲自执箱,才算不辜负这半世纪的戏缘。
运河水依旧哗哗地流,载着戏班的乌篷船漂向远方。那只朱漆戏箱躺在舱底,箱盖上的牡丹开得正好,偶尔会有银线从木纹里钻出来,在月光下织成小小的水袖形状 —— 那是杜秋娘留在人间的,最后的、也是最动人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