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得人心发霉,顺着法租界洋房的雕花檐角,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地灰败。天色是铅做的,沉甸甸压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西什库教堂的钟楼,平日里是不许外人进的。里头积了百年的灰,还有鸽子屎的腥臊气,混着老木头和铜铁锈蚀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觉得离天主近了些,也离死亡近了些。
沈青堂一身半旧的工装,头上包着块灰布,瞧着像个来修葺钟楼的匠人。她手里拿着些油布、铜丝、还有几样瞧不出名目的小巧工具,在那座巨大的、一人多高的铜钟机括旁,一待,便是一整个下午。
钟楼里很静,静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光线从高处的彩绘玻璃窗里透进来,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几块斑驳陆离的光斑,像神佛脸上那看不清喜怒的表情。
她的手很稳。那双曾绣出过锦绣山河,也曾捻过淬毒丝线的手,此刻正摆弄着那些冰冷的、泛着油光的齿轮与机簧。她的动作不紧不慢,每一个步骤都像是用尺子量过,分毫不差。她将一根比发丝还要细上几分的钢针,小心翼翼地,嵌入那巨大铜摆摆臂内侧,一处早己被她算计好的、极其隐蔽的凹槽里。
钢针的尾部,连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冰蚕丝线。丝线的另一头,则绕过几个齿轮,最终,连向了钟楼报时机括的一个小小的弹簧片。
只要到了预定的时刻,报时的机括一动,弹簧片便会牵动丝线,那根淬了剧毒的钢针,便会从铜摆中弹出,射向站在钟楼正下方祷告厅特定位置的人。
分毫不差。
这是她为那些仇家,准备的丧钟。名单,早己在她心里,用血,刻了千百遍。
佐藤信雄,松本健一,还有几个伪政府里,平日里人五人六,背地里男盗女娼的狗东西。
今日,便要一并,送他们去见阎王。
她做这些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用猪皮和草药熬制的胶,敷出的老妪面容,本就瞧不出什么喜怒,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钟楼里,亮得像两簇不肯熄灭的鬼火。
就在她将最后一根丝线固定妥当,准备收尾之际。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声音,像是猫的脚爪,踩在了积了灰的木板上,悄无声息,却又带着一股子能让人汗毛倒竖的寒气。
沈青堂的身子,僵住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那只拿着铜丝的手,指节,一瞬间绷得发白。
“好手艺。”一个温润的、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这‘飞凤穿针’的功夫,用来摆弄这些铁疙瘩,倒是可惜了。”
周墨白。
他不知何时,己站在了她身后不足三尺的地方。一身竹青色的长衫,在这阴冷昏暗的钟楼里,依旧显得那般从容,那般温润,也那般……格格不入。
沈青堂缓缓地转过身。
她看着他,那双平静得像古井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的声音,沙哑,像两块干木头在摩擦。
周墨白笑了笑,没回答她的话。他只是走到那巨大的铜摆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铜身上,轻轻抚摸着,像是在抚摸一件心爱的古董。
“这钟,是德国克虏伯厂造的,光绪二十六年运到京城,又辗转来的上海。钟声一响,半个上海滩都能听见。”他抬起头,看着那悬在头顶的庞然大物,又将目光,落回到沈青堂脸上,“你选在这里动手,倒是挑了个好地方。声势够大,也够体面,配得上他们的身份。”
沈青堂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周墨白也不以为意。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用锦缎包裹着的长条物事,递到沈青堂面前。
“你的针,淬的毒,不够烈。”他缓缓说道,“杀几个部长、武官,有余。可要杀佐藤信雄,却还差了些火候。他身上,穿着件特制的金丝软甲,寻常毒针,透不进去。”
沈青堂的目光,落在那锦缎包裹上。
“这是什么?”
“以毒攻毒的方子。”周墨白将那东西,放在了一旁的工具箱上,“这里头,是十八根从日本军部实验室里流出来的特制钢针。针是中空的,里面封着一种神经毒素,无色无味,见血封喉。更要紧的是,这毒素,能透过那金丝软甲的缝隙,侵入皮肉。”
他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薄薄的纸片。
“还有这个。”他将那纸片,也放在了工具箱上,“你的那份名单,也该换换了。杀几个走狗,动不了根本。要下刀,便要下在心口上。”
沈青堂的目光,在那锦缎包裹与油纸之间,来回扫视。她没有去碰那两样东西。
“我凭什么信你?”
周墨白闻言,忽然笑了起来。他走到那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前,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缓缓说道:“青堂,这盘棋,你以为,执子的,只有你一个吗?”
他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是沈青堂从未见过的,一种近乎悲悯的,神色。
“你信与不信,都己身在局中。这盘棋,你我都只是棋子。我能做的,不过是让你这颗棋子,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他说完,便不再多言,转身,朝着那盘旋而下的楼梯走去。他的脚步,依旧很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钟楼里,又只剩下沈青堂一个人。
还有那座沉默的、巨大的铜钟。
她走到那工具箱前,站了许久。
最终,她还是伸出手,先拿起了那卷用油纸包着的纸片。
油纸剥开,是一张薄薄的宣纸。
纸上,是用蝇头小楷写就的,几个名字。
字迹,是她的笔迹。
是她上一世,在绣那件金丝软甲时,偷偷在内衬里,用“盲雕”之法,刻下的几个名字。是她以为,只有自己与周墨白两人,才知晓的秘密。
可这纸上的名字,却与她心中的那份名单,截然不同。
她的手,开始微微有些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落向那名单的首位。
纸上,两个墨黑的、秀丽的、却又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眼底的字,赫然在目。
沈青禾。
沈青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那冰冷的铜钟之上,发出“当”的一声闷响。
那声音,在空旷的钟楼里回荡,悠长,凄厉,像一声来自地狱的,丧钟。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青禾?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那张写着妹妹名字的纸,从她那早己没了半分力气的手中,飘飘然,落了下来。
纸片在空中打了个旋,翻了个面。
第二行,同样是三个字。
同样是她熟悉的,笔迹。
周墨白。
窗外,秋雨,更大了。
那巨大的铜摆,在沈青堂那涣散的、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依旧沉默地,一寸一寸地,左右摇晃。
像一个永不停歇的,催命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