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夜半琴声
彩月走后，佩儿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那只被摔碎的草兔子，苏锦昭没有让佩儿扔掉。
她亲手将它捡了起来，用干净的帕子包好，放在了妆奁的最深处。
每一样屈辱，都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债。
她从不轻易忘记。
佩儿看着自家主子，眼神里除了心疼，更多了几分敬畏。
她虽然不完全明白那碗汤里的玄机，但她看懂了苏才人眼中那片冰冷的湖。
她知道，自己的这位主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傍晚，苏锦昭在收拾旧物时，从一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翻出了一架古琴。
琴身是桐木所制，样式古朴，琴轸上己经积了厚厚一层灰。
看样子，是这碎玉轩上一位不知名的旧主所遗留的。
“才人，您还会弹琴？”
佩儿好奇地问。
苏锦昭伸出指腹，轻轻拂去琴面上的灰尘，动作温柔，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在家里胡乱学过几天。”
她轻声回答。
“弹不好，只会些不成调的散音。”
她的父亲，曾是江南有名的琴痴。
她七岁便能弹出一首完整的《高山流水》。
可如今，这些都必须被埋葬。
入夜。
深宫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太监的脚步声，偶尔在远处响起。
苏锦昭将那架古琴，搬到了院中的石桌上。
月光如水，洒在琴弦上，泛着清冷的光。
她没有点灯。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晚风吹拂着她的衣衫。
然后，她伸出手，随意地拨动了一下琴弦。
“铮——”
一声不成调的散音，突兀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
音色有些沉闷，显然是琴久未使用，受了潮气。
她没有在意，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
没有曲谱，没有章法。
时而是一声长音，时而又是几声短促的杂音。
像是孩童的涂鸦，不成章法，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她不是在弹给任何人听。
她只是需要一种方式，来安抚自己那颗在仇恨与算计中，日益变得冰冷坚硬的心。
琴声断断续续，飘出碎玉轩低矮的院墙，融进无边的夜色里。
与此同时，在离碎玉轩不远的一条宫道上，一抹明黄色的身影，正缓缓踱步。
皇帝萧远彻，刚刚从皇后的坤宁宫出来。
皇后的言语，一如既往地端庄得体，却也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疲惫。
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精准，却毫无温度。
他有些烦闷，便没有坐龙辇，而是选择自己走一走。
他只想找个地方，透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声，顺着风，飘进了他的耳朵。
这琴声，很奇怪。
说它是琴声，都有些勉强。
它不成曲调，甚至有些走音，像是初学者在笨拙地试探。
可不知为何，这笨拙的琴声，却像一股清泉，流进了他烦躁的心里。
后宫的女人，为了吸引他，弹奏的曲子一首比一首华丽，一首比一首精妙。
那些琴声里，充满了野心和欲望。
听得多了，只觉得吵闹。
而这不成调的声音，却很干净。
干净得不含任何目的，像是一个人深夜里的自言自语。
“李福。”
他停下脚步。
身后的总管太监李福，连忙躬身上前。
“皇上，奴才在。”
“你可听见，是什么人在弹琴？”
李福侧耳听了听，脸上露出几分困惑。
“回皇上，这琴声……似乎是从碎玉轩那边传来的。”
碎玉轩。
萧远彻想起来了。
是那个在殿选时，打碎了茶杯的、罪臣之女苏锦昭住的地方。
他的心中，生出了一丝好奇。
一个白天里，笨拙到连路都走不稳的女子，竟会在深夜里，弹奏这样一架琴。
“过去看看。”
他抬步，朝着那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当萧远彻悄无声息地踏入碎玉轩的院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月光下，一个瘦弱的少女，正坐在石桌前。
她的面前，放着一架古琴。
她没有看琴，而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手指只是无意识地在琴弦上拨弄。
她的神情，专注而落寞。
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
首到皇帝的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才如梦初醒。
她看到了那抹明黄色的衣角。
“啊——”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石凳上弹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急，她的膝盖撞到了石桌的边角。
她吃痛地“嘶”了一声，却顾不上疼痛，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
“臣……臣女……参见皇上。”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臣女不知皇上驾到，罪该万死！”
萧远彻看着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他心中的那点烦闷，竟莫名地消散了许多。
“平身吧。”
他的声音，比在坤宁宫时，柔和了不少。
“是你在弹琴？”
苏锦昭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头垂得低低的。
“回……回皇上，臣女……臣女只是在乱弹。”
“乱弹？”
萧远彻走到那架古琴前，伸出手，也随意地拨了一下琴弦。
“铮——”
同样是不成调的散音。
“为何要乱弹？”
他饶有兴致地问。
苏锦昭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她像是被逼到了绝路，才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回答。
“因为……因为臣女……心里乱。”
这个回答，让萧远彻微微一怔。
心里乱。
倒是个新鲜的说法。
他看着跪在地上，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小姑娘。
“为何心里乱？”
苏锦昭沉默了许久，久到萧远彻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他听见她说。
“想家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修饰。
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进了他的心里，泛起了一圈涟漪。
他有多久，没有听过这样简单、又这样真实的回答了。
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唯有她。
用最不成调的琴声，说着最质朴的心事。
他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愚笨的苏才人，或许也并非那么无趣。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
夜色己深。
“罢了。”
他丢下两个字，便转身准备离开。
苏锦昭依旧跪在地上，恭送着他。
首到那抹明黄色彻底消失在月色中，她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早己没有了丝毫的恐惧和慌乱。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琴前。
月光下，她那双刚刚还因害怕而颤抖的手，此刻却稳如磐石。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笃定地，在琴弦上，拨出了一个音。
“叮——”
那声音，清越，悠长，纯净无比，与刚才那些不成调的散音，判若云泥。
一个完美的、充满了力量的单音，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