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岳的尸体,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长安县衙所有人的心头。
李砚的脸色比窗外的秋霜更冷。
他站在仵作房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福尔马林的气味。
两具尸体,同样的死法。
凶手在向他示威。
更是在嘲弄大唐的律法。
“王五。”
李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重量。
“属下在。”
王五躬身,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熊岳的身份,以及他所言刘石头之事,派最得力的人手,日夜兼程,给本官查个水落石出。”
“是,大人。属下己派张龙、赵虎二人前往熊岳所说的青石村。”
王五答道。
“务必核实刘石头离村后的所有细节。”
李砚补充。
“他去过何处,做过何事,见过何人。”
“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属下明白。”
李砚踱了几步,停在窗前。
秋日的阳光透过格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凶手能如此迅速地找到熊岳并灭口,说明县衙之内,或许有其耳目。
这个念头让他心中一凛。
但他没有说出口。
眼下最重要的是,撕开刘石头这个身份的伪装。
“大人,熊岳在城中投奔的那个远房亲戚,也查了。”
王五适时开口。
“是个老实的脚夫,与熊岳确实是沾亲带故,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熊岳昨日来报官,也是他鼓的勇气。”
李砚微微颔首。
如此看来,熊岳确实只是个意外卷入的可怜人。
而这份“意外”,代价却是他的性命。
接下来的数日,县衙的气氛愈发压抑。
捕快们进进出出,脚步匆匆,脸上却都带着几分茫然。
刘三儿,或者说刘石头,这个名字像一团迷雾,笼罩在案件之上。
李砚每日照常处理公务,只是批阅卷宗时,抚须的动作愈发频繁。
他将那柄从柴房搜出的铁锤放在案头。
冰冷,沉重。
每一次看到它,都像是在提醒他,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这日午后,一名风尘仆仆的捕快疾步入内。
正是被派往青石村的张龙。
“大人!”
张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李砚放下手中的毛笔。
“起来说话。”
“谢大人。”
张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卷宗。
“大人,属下与赵虎赶赴青石村,己将刘石头与熊岳的底细查清。”
王五也凑了过来,神情专注。
李砚接过卷宗,慢慢展开。
“熊岳所言,句句属实。”
张龙汇报道。
“他确是青石村人,家中贫苦,为人也算老实。”
“刘石头,原名确叫刘石头,与熊岳同村。其父早亡,母亲改嫁,他自小便孤苦伶仃,性子孤僻,不爱与人交往。”
“画像上额角的疤痕,村中老人都还记得,是他七八岁时爬槐树掏鸟窝摔的。”
这些都与熊岳的证词吻合。
李砚的视线继续向下。
“刘石头约在七年前离开青石村,当时说的是外出闯荡,谋个生路。”
张龙顿了顿,语气沉重了几分。
“但他离村之后,并未去往他处做工。”
“而是……”
张龙抬头,看了李砚一眼,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说。”
李砚的语气平静。
“他,他落草为寇了。”
张龙终于说了出来。
王五闻言,面色一变。
“土匪?”
“是的,王捕头。”
张龙点头。
“属下们多方打探,有村民曾远远见过,刘石头离村后不久,便与一伙盘踞在黑风岭的悍匪搅在了一起。”
“黑风岭?”
李砚重复道。
这个名字,他有些耳闻。
似乎是活跃在长安与邻州交界处的一股势力,行事凶悍,官府几次围剿都未能成功。
“这伙悍匪自称【黑风寨】,为首的叫‘过山风’,手段狠辣,手下聚集了百十号亡命之徒。”
张龙继续说道。
“刘石头在【黑风寨】中的名号,叫‘闷三刀’。”
“据说是因为他平日不声不响,但动起手来,三刀之内必取人性命。”
仵作房内那两具尸体后脑的致命伤口,瞬间浮现在李砚眼前。
一击毙命。
干净利落。
这“闷三刀”的名号,倒也贴切。
“这个刘石头,在【黑风寨】待了多久?”
李砚问。
“约莫五年。”
张龙答。
“两年前,【黑风寨】似乎发生过一次内讧火并,死伤惨重。”
“那之后,‘闷三刀’刘石头便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死在了火并之中,也有人说他带着劫掠的财物远走高飞了。”
“没想到,他竟是隐姓埋名,藏匿在长安城的醉月楼当了个杂役伙夫。”
王五在一旁分析道。
“如此说来,刘三儿……不,刘石头的死,十有八九与他那段土匪的经历有关。”
李砚缓缓合上卷宗。
“熊岳认出了他,所以熊岳也必须死。”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让听者感到一股寒意。
“这伙【黑风寨】的土匪,行事如此猖獗,杀人灭口,竟敢延伸到长安城内。”
王五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大人,属下这就去查这个【黑风寨】!”
李砚抬手,制止了他。
“不急。”
他重新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刘石头既然能从【黑风寨】的内讧中脱身,并且隐姓埋名在长安潜藏两年,说明他绝非等闲之辈。”
“他为何要留在长安?”
“他在躲避谁?是官府,还是【黑风寨】的仇家?”
“醉月楼的铁锤,与【黑风寨】惯用的凶器,是否有所关联?”
一连串的疑问,在他脑中盘旋。
“张龙,你方才说,【黑风寨】为首的叫‘过山风’?”
“是,大人。”
“此人有何特征?【黑风寨】如今的状况如何?”
李砚追问。
“回大人,那‘过山风’据说极为狡猾,很少亲自露面。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不多。”
“至于【黑风寨】,自从两年前那场内讧之后,元气大伤,行事比以往收敛了许多,但据说仍在黑风岭一带活动。”
张龙将他打探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李砚沉吟片刻。
“王五。”
“属下在。”
“你即刻抽调精干人手,暗中查访,看近期长安城内是否有【黑风寨】匪徒活动的踪迹。”
“尤其是那些行踪诡秘,出手阔绰,又带着江湖习气之人。”
“是,大人。”
王五领命。
“另外,想办法弄清楚,【黑风寨】的老巢,具体在黑风岭的什么位置。”
李砚的语气平静,但王五能感觉到,自家这位县令大人,己然动了真怒。
这不仅仅是两桩命案。
更是对朝廷法度的公然挑衅。
“大人,若是查明刘石头确为【黑风寨】所杀,我们……”
王五有些迟疑。
剿匪,那可不是县衙捕快能轻易承担的差事。
通常需要卫戍部队,甚至禁军出动。
李砚看了他一眼。
“本官自有分寸。”
“你只需将本官交代的事情办好。”
“是。”
王五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张龙也行礼告退。
书房内,又只剩下李砚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柄铁锤,着锤面。
【黑风寨】。
闷三刀。
过山风。
这些名字,像一根根线头,逐渐在他手中汇聚。
长安城这潭深水,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浑浊。
他将铁锤轻轻放下。
无论水有多深,他都必须搅动一番,看看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妖魔鬼怪。
李砚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连绵的宫阙。
圣上将长安县交予他,便是将这份安宁托付于他。
他不能让这繁华之下,罪恶滋生。
夜色渐深。
李砚依旧在灯下翻阅着卷宗,将刘石头案与熊岳案的每一个细节,重新梳理。
凶手的手法,指向了【黑风寨】。
但动机,依旧不明。
刘石头在【黑风寨】究竟知道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以至于两年后,仍有人要取他性命,甚至不惜为此在长安城内连续杀人。
李砚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他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愈发强烈的执拗。
这个案子,他必须破。
他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的双眼却格外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