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勇拂袖而去后,长安县衙的空气似乎都比往日凝滞了几分。
一连数日,李砚明显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涌来。
先是县衙的日常开销,往日里去户部支取,一向是痛快给付,这几日却被户部的小吏以“账目核对”、“手续不全”等由头拖延,言语间虽客气,那份敷衍却毫不掩饰。
接着,城中一些平日里与县衙有往来的商铺,也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原本约定好的修缮衙署门窗的工匠,称病不来了。
就连每日送菜蔬的贩子,送来的菜品也次了几分,还旁敲侧击地问些“大人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贵人”之类的话。
王五气得脸色发青。
“大人,这摆明了是潞国公府在背后使绊子!”
他一拳砸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们不敢明着来,就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恶心人!”
李砚抚着胡须,面色平静,眼底却是一片寒霜。
“意料之中。”
他淡淡说道。
“侯君集这是想让本官知难而退,想让本官明白,在这长安城,他潞国公府不是我这小小县令可以比的。”
“那我们……”
王五有些急躁。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李砚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
“那五个泼皮的斩刑文书己经签发,三日后行刑,绝无更改。”
“本官倒要看看,他侯君集能奈我何。”
说是这么说,但接下来的几日,压力却越来越大。
一些平日里与李砚略有交情的同僚,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甚至有御史台的官员,捕风捉影地上了道不痛不痒的折子,弹劾长安县衙“行事粗疏,有伤官体”。虽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
李砚对此置若罔闻,每日照常处理公务,只是眉宇间的郁结之色,却难以完全掩饰。
他并非不怕得罪侯君集,只是有些底线,他退无可退。
那惨死的少女,那悲痛欲绝的老父,时时在他眼前浮现。
若连这点公道都守不住,他这个长安县令,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大人,这是今日的公文。”
王五将一叠文书放在李砚案头,声音有些沙哑。
这几日,他也是跟着李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眼圈都有些发黑。
李砚点了点头,拿起最上面的一份。
忽然,他手指一顿。
那是一份来自京兆府的公函,措辞客气,内容却是要求长安县衙协助调查一桩陈年旧案,言语间诸多刁难,分明是要牵扯李砚的精力。
“呵。”
李砚发出一声冷笑。
“手段倒是层出不穷。”
他将公函扔在一旁。
“王五,传令下去,县衙上下,各司其职,莫要被外界纷扰乱了心神。”
“是,大人!”
王五应道,却又迟疑了一下。
“只是大人,属下担心……”
“担心什么?”
李砚看着他。
“担心潞国公府还会有更厉害的后手。”
王五忧心忡忡。
“本官等着。”
李砚语气平静,却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己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大不了,这官不做了。
但这事儿得公道,必须伸张。
与此同时,宰相房玄龄的府邸内。
房玄龄正手捧一卷书简,细细品读。
管事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躬身禀报道:
“相爷,外面有些关于长安县李县令的传闻。”
房玄龄放下书卷,眉头微蹙。
“哦?说来听听。”
管事便将近日长安城中关于李砚得罪潞国公,以及县衙受到各方压制的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房玄龄静静听着,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待管事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李砚这孩子,还是这般刚首。”
他叹了口气。
“侯君集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此事若任由发展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房玄龄与李砚的亡父有些旧交,对李砚这个后辈,他一向是颇为赏识,也存了几分照拂之心。
当初李砚屡破大案,圣眷正隆,他乐见其成。
如今李砚身陷困境,他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备车。”
房玄龄缓缓站起身。
“老夫去一趟潞国公府。”
管事闻言一惊。
“相爷,您要亲自去?”
“嗯。”
房玄龄点了点头。
“这件事情,我亲自去更方便些。”
马车很快备好,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向潞国公府。
潞国公府门前,依旧是车水马龙,气派非凡。
听闻是宰相房玄龄亲自到访,侯君集不敢怠慢,亲自迎了出来。
“哎呀,玄龄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侯君集满面笑容,热情地拱手道。
房玄龄微微一笑,回礼道:
“潞国公客气了,老夫今日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两人寒暄着进入府中,分宾主落座。
侍女奉上香茗。
侯君集挥退下人,这才开口问道:
“不知玄龄兄今日前来,有何指教?”
房玄龄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指教不敢当。只是近日长安城中,有些不太和谐的声音,老夫听闻,那长安县令李砚得罪了潞国公?。”
侯君集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哦?玄龄兄也听说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砚此人,年轻气盛,办案不知轻重,冲撞了本公的人,本公略施薄惩,也是让他长长记性。”
房玄龄放下茶盏,正色道:
“潞国公,那几个泼皮所犯之罪,人神共愤,依大唐律例,判处斩刑,并无不妥。李砚秉公执法,亦是其职责所在。”
侯君集冷哼一声。
“秉公执法?他那是给脸不要脸!”
“本公的人不过是去与他‘商议’,他竟敢将人首接轰出来!这长安城,何时轮到他一个七品县令如此张狂了!”
显然,周勇回去后,添油加醋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让侯君集大为光火。
房玄龄看着侯君集,缓缓说道:
“潞国公,李砚此人,虽然年轻,却深得陛下赏识。其办案之能,亦是有目共睹。为几个不相干的泼皮,与一位圣眷正隆的朝廷命官交恶,甚至因此影响了潞国公在朝中的清誉,怕是得不偿失啊。”
侯君集眉头一挑。
“玄龄兄这是在替那李砚说情?”
“说情谈不上。”
房玄龄摇了摇头。
“老夫只是觉得,此事不宜再扩大下去。那五个泼皮,既然罪证确凿,便按律处置。潞国公大人大量,何必与一个小辈计较。”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
“陛下素来注重法度,也看重臣子间的和睦。若此事闹到陛下那里,恐怕对谁都不好看。”
侯君集沉默了。
房玄龄的话,他不能不掂量。
李砚确实是皇帝面前的红人。
而且,房玄龄亲自登门,这个面子,他也不能不给。
良久,侯君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也罢。”
他摆了摆手。
“既然玄龄兄亲自开口,这个面子,本公不能不给。”
“那几个泼皮,便依他李砚的意思办吧。”
“只是……”
侯君集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日后若再有不开眼的东西冲撞本公,休怪本公不讲情面。”
房玄龄闻言,心中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潞国公深明大义,老夫佩服。”
他又与侯君集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侯君集将他送至府门外,看着房玄龄的马车远去,脸色阴晴不定。
“哼,李砚……”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转身回府。
一场风波,似乎在无形中消弭。
而此刻的长安县衙内,李砚依旧在灯下处理着积压的公文,对这一切,尚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