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时,空调冷风夹着淡淡的雪松香扑面而来。华英雄脚步顿在门口,眉毛微微挑起——这间号称横店最贵的私人表演教室,装修得像个北欧极简风咖啡馆,落地窗外能看到整个影视城的灯火。
文卿背对着门站在窗前,黑色高领毛衣勾勒出纤细腰线,右手捧着本硬壳书,左手端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听到门响,她头也没回,声音清冷得像窗外的月光:"三分十二秒。"
华英雄反手带上门,慢悠悠把羽绒服挂到衣架上。他今天穿了件oversize的灰色卫衣,破洞牛仔裤,耳钉换成了最简单的黑色耳扣,整个人透着股"被经纪人硬拽来上课"的散漫。
"路上堵车。"他随口扯谎,顺手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沙发上。屏幕还亮着,最后一条消息是经纪人发的:"文影后脾气差是出了名的,你给我装也得装出个好学生的样子!"
文卿终于转过身,目光从他耳钉扫到球鞋,最后定格在他脸上:"华少今天倒是穿得像个大学生。"她放下书,封面上烫金的俄文标题闪着微光,"可惜我们不是来拍校园写真的。"
华英雄咧嘴一笑,左眼角的泪痣跟着动了动:"文老师,我经纪人说我再不好好上课,下个月连花瓶都没得当。"他环顾西周,指了指角落的摄像机,"这堂课要录像?"
"观察力不错。"文卿走到控制台前按下录制键,"方便课后复盘。"她递过一沓装订好的剧本,"《雷雨》第三幕,周萍的独白。"
华英雄接过剧本随手翻了翻,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文老师,这是话剧剧本,我演偶像剧的。"他拖长声调,"我平时背的台词都是'啊~你好讨厌~'这种,您这难度超标了吧?"
文卿没说话,只是突然上前一步。华英雄还没反应过来,她的食指己经抵在了他的喉结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里,"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是共鸣腔。"手指顺着脖颈线条滑到锁骨位置,"你说话全用鼻腔,台词飘得跟氢气球似的,观众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华英雄呼吸一滞。这个姿势太近了,近到他能看清文卿睫毛的弧度,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苦橙香。三十年代上海滩的某个雨夜突然闪回——穿旗袍的女人也是这样抵着他的喉咙,只不过她手里拿的是把勃朗宁。
"呼吸。"文卿收回手,从桌上拿起保温杯喝了口水,"从腹部发力,别用嗓子嚎。"
华英雄眯了眯眼,突然觉得这课有点意思了。他随手扯过把椅子反着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文老师,您平时都这么教学生?"
"我平时不教学生。"文卿把《雷雨》剧本翻到标记页,"你是例外。"
"因为我爸给的钱多?"
"因为你眼睛里..."文卿抬头看他,"有东西。"
空调发出轻微的运转声。华英雄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他伸手接过剧本:"从哪段开始?"
"周萍发现西凤怀孕后的独白。"文卿走到窗边,黄昏的光线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给你十分钟准备。"
华英雄扫了眼台词,突然笑出声:"这大少爷挺能折腾啊,搞完后妈搞丫鬟。"他抬头看向文卿,"您觉得这种渣男有什么好演的?"
文卿轻轻转着左手腕上的玉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
十分钟后,华英雄把剧本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活动了下肩膀。1米95的身高在教室里投下长长的阴影,他走到窗前和文卿并肩而立,窗外正好能看到《夏日甜心》的拍摄现场——他昨天还在那里演个只会傻笑的校草。
"开始?"文卿按下计时器。
华英雄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他微微佝偻着背,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卫衣下摆,声音低沉嘶哑:"我爱她...她也爱我..."喉结艰难地滚动,"可我们是兄妹..."
文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这不是演技——没有技巧能伪装出这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绝望。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压抑的颤音:"我恨不得杀了自己!"突然一拳砸在墙上,指节瞬间泛白。
空气凝固了。窗外的喧嚣突然变得很远。
文卿轻轻呼出一口气:"停。"
华英雄松开拳头,转身时己经挂回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怎么样文老师,我这'痛苦'达标了吗?"
文卿没回答。她从包里拿出盒薄荷糖,倒出一粒递给他:"喉咙会哑。"
华英雄接过糖,指尖碰到她的掌心,一触即离。"谢谢文老师。"他笑得像个乖学生,"明天还来吗?"
"周萍为什么选择自杀?"文卿突然问。
"因为他懦弱。"华英雄把薄荷糖咬得咯吱响,"不敢面对自己的肮脏。"
文卿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你读错角色了。"她翻开剧本某页,"周萍的悲剧在于,他以为自己是浪子,其实只是个被命运玩弄的可怜虫。"
华英雄突然笑出声:"文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所有渣男都有苦衷?"
"我是觉得,"文卿合上剧本,"你演得太像真杀过人了。"
窗外的灯光突然暗了一瞬。华英雄表情丝毫未变:"梦里杀过。"他伸了个懒腰,"上辈子的事儿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文卿把他按在台词上一句句磨。从发声位置到断句节奏,严苛得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华英雄发现这位影后教学时有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当他某个重音发对时,她眼睛会微微亮起来,像小孩看到烟花。
"再来。"文卿第十次按下录音回放,"'我恨不得杀了自己'这句,尾音往下沉,不是往上飘。"
华英雄扯了扯汗湿的卫衣领口:"文老师,您是不是对'杀人'有什么执念?"
文卿突然把空调调低两度:"是你演得太轻浮。"她调出刚才的录像,"看这里,你说要自杀的时候,嘴角在上扬。"
屏幕上的华英雄确实在笑——那种漫不经心的、带着嘲讽的笑。他摸了摸鼻子:"职业病,偶像剧演多了。"
"那就忘掉偶像剧。"文卿关掉录像,"周萍这时候应该..."
"应该像被逼到绝境的野狗。"华英雄突然接话,眼神暗下来,"知道吗文老师,真正想死的人..."他轻轻笑了声,"是不会大喊大叫的。"
教室里突然安静得可怕。文卿的睫毛颤了颤,转身去倒水:"休息十分钟。"
华英雄走到窗前点了支烟。夜色己经完全笼罩了横店,某剧组在拍夜戏,探照灯的光柱划破夜空。他突然想起八十年前,自己在上海滩的某个阁楼里,也是这样看着对面的霓虹灯牌——那时候他刚刚亲手...
"教室禁烟。"文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华英雄把烟按灭在窗台上:"抱歉,习惯了。"他转身时,文卿己经重新扎好了头发,几缕碎发垂在耳际,柔和了原本锋利的面部线条。
"继续?"她问。
"继续。"华英雄把卫衣袖子撸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不过文老师,我能问个问题吗?"
文卿正在调整摄像机角度:"说。"
"为什么接我这个学生?"他歪着头,"别说是因为我爸。"
文卿的手指停在按键上。摄像机发出轻微的电子音,红灯亮起表示正在录制。
"三个月前金像奖颁奖礼。"她突然说,"你在台下看最佳女主角颁奖时的眼神。"文卿转过身,"那是我见过最..."她斟酌了下用词,"复杂的观众表情。"
华英雄怔了怔。他记得那天——文卿穿着墨绿色旗袍上台领奖时,侧脸的弧度像极了他记忆里的某个女人。当时经纪人还掐他大腿:"祖宗你收敛点!镜头扫过来了!"
"所以文老师是可怜我?"他故意拖长声调,"因为我看您的眼神太深情?"
文卿没理会他的调侃:"那眼神里有故事。"她按下播放键,"而演员最珍贵的,就是故事感。"
后半节课,华英雄配合得近乎乖巧。当文卿要求他重复某句台词二十遍时,他居然一句抱怨都没有。只是在练习间隙,他会盯着文卿的手腕看——那只玉镯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随着她打节拍的动作轻轻晃动。
"今天就到这里。"文卿最后检查了一遍录像,"作业是..."
"等等。"华英雄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文老师,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他指了指摄像机,"总得让我看看成果吧?"
文卿犹豫了一下,还是调出了最后一条录像。屏幕里的华英雄站在窗前,黄昏的光线给他的轮廓镀了层毛边。当他念到"我们逃吧,离开这个地方"时,声音里的颤抖真实得令人心惊。
"怎么样?"华英雄凑过来看回放,洗发水的薄荷味突然侵入文卿的呼吸范围,"及格了吗?"
文卿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步:"七十分。"她关上设备,"主要是外形加分。"
华英雄大笑出声:"文老师,您这评价我能截图发微博吗?#文影后认证花瓶#"
收拾教案时,文卿突然从包里拿出张烫金名片:"下周有个民国戏试镜。"她顿了顿,"导演是我朋友,缺个男三。"
华英雄没接,抱着胳膊靠在桌边:"文老师,我演技这么烂,您还给我资源?"
"男三是个军阀。"文卿把名片放在桌上,"台词不多,主要用眼神杀人。"她意有所指地补充,"你擅长这个。"
华英雄盯着那张名片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拿起来。指尖相触的瞬间,文卿迅速缩回了手。
"为什么帮我?"他问。
文卿把教材塞进托特包,声音很轻:"因为你刚才念台词的时候..."她拉上拉链,"眼里有恨。"
华英雄把名片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试镜时间和地点,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他忽然笑了:"文老师,您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算教学成果展示。"文卿拎起包走向门口,"记得交作业。"
华英雄站在原地没动:"什么作业?"
文卿回头看他,嘴角第一次扬起微小的弧度:"把《雷雨》读完。"她的手搭在门把上,"下节课抽查。"
门关上的瞬间,华英雄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摸出烟盒又塞回去,转而拿起桌上的薄荷糖倒了两粒。甜辣的味道在舌尖炸开,让他想起三十年代抽过的某种南洋香烟。
手机突然震动。经纪人发来一串语音:"下课没?林制片刚打电话问你明天..."
华英雄按掉语音,把文卿的名片举到眼前。烫金的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某种隐秘的邀请函。他忽然想起刚才文卿说"你眼里有恨"时的表情——那种发现同类的微妙警觉。
窗外不知哪个剧组在放烟花,绚烂的光影在玻璃上流转。华英雄摸了下自己的喉结,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像刀,也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