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在昏暗的宫灯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如同散落的星辰，却只映照出满殿的肃杀与心碎。
帝王的雷霆之怒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沉沉地压着。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皇后陈欣然的身影悄然步入。
她未着繁复的凤冠翟衣，只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发髻间簪着一支温润的白玉簪，神情凝重而忧切。
她一眼便看到了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那幅巨大江山屏风前的萧烬羽。
那高大挺拔的背影，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孤寂，仿佛承载了整个帝国的重量，又刚刚经历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内战。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挥手，示意殿内侍立的内侍全部退下。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帝王的最后一丝伪装。
陈欣然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瓷，走到萧烬羽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缓缓跪伏下去，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妾教女无方，致使曦禾今日在朝堂上莽撞行事，触怒天颜，更动摇朝纲。臣妾……特来请罪。”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前方，萧烬羽的背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转身。
良久，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如同枯叶坠地，在这死寂的殿内响起。
“教女无方……”
他低低地重复着这西个字，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欣然……这哪里是教女无方？”
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陈欣然抬起头，看清了萧烬羽的脸。
那张素日里威严沉静、掌控乾坤的面容，此刻竟布满了一种深深的倦怠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眉宇间的刻痕仿佛一夜之间深了许多，紧抿的唇角透着一股倔强的脆弱。
他不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被至亲之人伤透了心的普通父亲。
“她是不信朕。”
萧烬羽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陈欣然的心上。
他向前走了两步，步履竟有些微的踉跄，目光茫然地扫过地上那些斑斓的碎瓷片，仿佛在寻找什么答案。
“昨日……就在这养心殿，朕与她推心置腹。
朕将那些帝王之路上最冰冷、最无奈、也最真实的道理，剖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
朕告诉她水至清则无鱼，告诉她心要热眼要冷手要稳，告诉她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以为，朕是在教她，是在护着她，是在为她铺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辜负的激愤：
“可结果呢？！她转头就在勤政殿上，当着满朝文武，抛出了那份足以捅破天的‘改革’！
她可曾想过，这如同在朕的脸上狠狠掴了一掌？！
她可曾想过，那些她引为知己的‘民生疾苦’，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清流之策’，会将她自己将置于何等险地？！
会引来何等疯狂的反扑？！”
他猛地看向陈欣然，眼中是赤裸裸的痛苦与不解：
“朕是她的父皇！是她在这朝堂最大的倚仗！
如此攸关生死、动摇国本之事，她为何……
为何连事先知会朕一声都不肯？！
为何要如此贸然？！
如此……不信任朕？！”
“陛下……”
陈欣然看着萧烬羽眼中那深切的伤痛，看着他卸下帝王面具后显露出的、属于一个父亲的脆弱与委屈，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酸涩难言。
她膝行两步，靠近了些，仰起脸，声音温柔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抚慰的力量：
“曦禾她……终究才十岁啊。”
她轻轻说道
“十岁的孩子，纵是天生聪慧，纵使有系统的帮助，又岂能真正懂得这朝堂的波谲云诡，人心的深不可测？
她满腔的热血，眼里揉不得沙子，看到那些不公与黑暗，便只想着立刻去铲除，去照亮。
这份赤子之心，这份勇毅担当，不正是陛下您……最珍视她的地方吗？”
萧烬羽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动了一丝，眼中的激愤被陈欣然的话语稍稍抚平，但那份深重的疲惫与痛楚并未散去。
陈欣然继续柔声道：
“她不是不信陛下，陛下，她只是……太急于求成，太想证明自己。
太想……立刻改变她所看到的不平。
她将您昨日的教诲，那些关于‘掌控’、关于‘平衡’的道理，或许听进了耳中，却尚未真正刻入心中，未能理解其中的艰难与取舍。
她此刻，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却不知收敛，也尚未学会……何时该藏锋于鞘。”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萧烬羽垂在身侧、依旧有些微微颤抖的手。
那掌心冰凉，带着帝王的威严，也带着父亲的无力。
陈欣然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声音更加轻柔：
“教导一把锋芒毕露的剑，需要的不是折断它，而是……耐心地打磨，教会它何时该锋芒毕现，何时该含光守拙。
陛下，您是她的父皇，是她的君主，更是她此生最重要的磨刀石。
给她时间，给她挫折，也给她……成长的空间。
今日这一遭，对她而言，未必不是一堂刻骨铭心的课。
让她知道，一腔热血，若无运筹帷幄，若无坚实后盾，只会撞得头破血流。”
萧烬羽的手在陈欣然的掌心下渐渐回暖，他反手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仿佛汲取着力量。
他缓缓地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底原本翻腾的情绪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了下去。
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那丝担忧就像烟雾一样，萦绕在他的眼底，久久不散。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她还小……是朕……心急了。”
他的头缓缓低下，目光落在地上那些破碎的瓷器碎片上，那些碎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却也显得无比的刺眼。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只是这雷霆之怒……怕是吓着她了。朕……从未对她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懊悔和自责。
陈欣然看着他，心中一阵刺痛，握紧了他的手，想要给他一些安慰和支持。
“陛下爱之深，责之切。曦禾她……会明白的。”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风，试图吹散他心头的阴霾。
“你……”萧烬羽的目光落在陈欣然温柔而坚定的脸上，犹豫了一下，那丝犹豫就像一道闪电，瞬间划过他的眼眸。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请求说道：
“替朕去看看她吧。宽慰宽慰她……朕……方才……”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脾气是大了些。”
陈欣然立刻会意，眼中流露出心疼：
“臣妾明白。陛下放心，臣妾这就去。”
她站起身，轻轻整理了一下裙裾，目光扫过满地的碎瓷，温声道：“这里……臣妾让人进来收拾？”
“不必。” 萧烬羽疲惫地挥了挥手，目光再次投向那巨大的江山屏风，声音低沉，“让它们……留着吧。朕……也想看看。”
陈欣然不再多言，对着萧烬羽深深一礼，转身悄然退出了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将那满室的狼藉、帝王的疲惫与一个父亲无声的懊悔，都关在了里面。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萧烬羽独自一人，立在巨大的屏风前，脚下是象征着帝王震怒的破碎山河。
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屏风上描绘的锦绣河山，那冰冷光滑的触感，与方才女儿倔强而受伤的眼神重叠在一起。
良久，又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如同尘埃落定，消散在沉水香袅袅的余韵里。
这江山万里，帝王之路，从来就与“容易”二字无缘。
而教导一个注定要背负这万里江山的储君，更是这世间最艰难、最需要耐心、也最……容易伤及彼此的功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