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隍庙西偏殿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重地压在苏妙妙的眼皮和心口。只有那枚悬浮在眼前的“噬魂晶”,散发着幽幽的、不祥的暗红与惨绿光芒,如同黑暗中一只窥伺的、充满恶意的眼睛。那光芒并不明亮,却异常刺目,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照出她瞳孔深处翻腾的惊涛骇浪——恐惧、厌恶、挣扎,还有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疯狂。
自愿献祭?以命换命?
斗篷人冰冷扭曲的话语如同毒蛇,在她脑中嘶嘶作响。用一个无辜者的彻底消亡,形神俱灭,来换取她和顾云深的解脱?这根本不是解方,这是从一条血路踏上另一条更肮脏、更罪孽的血路!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她看着那枚近在咫尺的晶体,那流动的幽绿光芒仿佛活物,带着一种黏腻的、吸摄灵魂的邪异感。只要她一伸手,就能抓住这所谓的“钥匙”。
但她的手,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僵在半空。
不。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嘶吼。
绝不!
她猛地闭上眼,仿佛要隔绝那妖异光芒的蛊惑。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深深的疲惫。她深吸一口满是灰尘与腐朽气息的空气,肺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没有去碰那枚晶体。而是迅速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翻找出一个用来装廉价润喉糖的、洗得发白的空塑料小盒。她用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触碰秽物般的嫌恶,隔着薄薄的塑料盒壁,将那枚依旧悬浮的“噬魂晶”猛地“拨”了进去!
啪嗒。
盒盖合上。
就在盒盖合拢的瞬间,那幽暗的红绿光芒似乎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盒壁透出的微弱光晕,如同被囚禁的萤火。但一股阴冷邪异的气息,却仿佛穿透了塑料盒,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她的手指,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生命力,顽强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苏妙妙迅速将塑料盒塞回帆布包的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紧紧裹住、压住。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她不敢再多停留一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那吞噬光明的偏殿,一头扎进外面同样浓重、却带着一丝流动凉意的夜色中。
她奔跑着,穿过老城隍庙残破的阴影,穿过空寂无人的老旧街巷,冷风刮在脸上,带来刺痛,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和那塑料盒里散发出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冷气息。帆布包贴着她的腰侧,沉甸甸的,仿佛装着一块燃烧的寒冰,一块浸透毒血的烙铁。
回到出租屋,反锁上门。她没有开灯,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息。黑暗中,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包里的那个盒子,那被隔绝的、却依然顽固存在的邪异气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角落,无声地窥伺着。
她摸索着爬向厨房角落,那里堆着几个空置的陶土花盆。她搬开一个,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挖开一个小坑,将那个装着“噬魂晶”的塑料盒深深埋了进去,再用泥土仔细填平、压实,最后将空花盆严严实实地压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打开灯。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冲到水池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苦涩和冰冷。
解契?用别人的命?
她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憔悴的脸,眼中布满血丝。不,她做不到。那是比背负“替命契”更大的罪孽!是彻底坠入深渊,永世不得翻身!
可是……顾云深呢?
周掌柜那句“他撑不了太久了”再次在耳边炸响,混合着他在金玉堂呕血时痛苦扭曲的面容。他恨她,恨之入骨,恨不能立刻杀了她。但他承受的这一切痛苦、这濒临崩溃的绝境,归根结底,是替她承受的!是她这条偷来的命,在一点点榨干他的生命!
她可以拒绝那血腥的“解方”,但顾云深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被契约反噬活活折磨死?或者……在某次失控中,真的与她同归于尽?
巨大的无力感和痛苦几乎要将她撕裂。她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黑暗中,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透进一丝灰蒙蒙的天光。
天快亮了。
苏妙妙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茫然。她不能去找那所谓的“容器”,但她也无法就这样看着顾云深走向毁灭。她需要一个方向,哪怕只是一个渺茫的、可能毫无意义的方向。
她想起了周掌柜。那个守着金玉堂、知晓内情、行将就木的老人。或许……他能知道一些关于“噬魂晶”的线索?或者,哪怕只是关于顾云深目前状况的更多信息?
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挣扎着起身,用冷水胡乱洗了把脸,试图洗去脸上的泪痕和彻夜未眠的憔悴。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
她重新背起那个装着“秘密”的帆布包——虽然埋掉了噬魂晶,但那塑料盒依旧像个沉重的负担压在心底。她推开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带着一丝市井苏醒的烟火气,却无法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金玉堂那熟悉的、带着沉重岁月感的门楣出现在眼前时,天光己经大亮。药铺的门虚掩着,里面异常安静。
苏妙妙轻轻推门进去。浓烈的药香依旧,但比昨日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还有压抑的痛苦呻吟?
她心头一紧,循着声音快步走向通往内堂的那扇旧木门。门半开着。
内堂的景象让苏妙妙瞬间屏住了呼吸。
光线昏暗。角落里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顾云深蜷缩着身体,剧烈的颤抖如同风中落叶。他身上只盖着一件单薄的外套,露出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皮肤下仿佛有暗红色的细小蚯蚓在疯狂蠕动,散发出微弱而扭曲的红光。他死死咬着牙关,齿缝间渗出暗红的血沫,压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痛苦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衣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
周掌柜佝偻着背,正守在一旁,布满老人斑的手沾满了暗红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顾云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那里,契约烙印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焦黑色,边缘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散发着灼热的气息。旁边一个铜盆里,装着半盆浑浊的、带着血丝的药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老人脸上的疲惫和凝重几乎要滴出水来,每一次涂抹药膏,顾云深的身体都会因剧痛而猛地抽搐一下,但他却死死忍住没有惨叫出声,只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角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
“周掌柜……”苏妙妙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周掌柜猛地回头,看到是她,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更深的忧虑取代。他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手上的动作却更快了几分。
“反噬……又加重了。”老人一边艰难地涂抹药膏,一边用极低、极沙哑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断续膏……效果越来越弱……他强行压制的太狠……昨晚……差点没熬过去……”
昨晚?苏妙妙的心猛地一沉。是她在城隍庙与那斗篷人见面的时候?顾云深在这里承受着更猛烈的反噬折磨?
看着床上那个痛苦蜷缩、濒临崩溃的身影,看着他胸膛上那如同活物般蠕动的焦黑烙印,再想到自己包里埋藏的那个血腥“解方”……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愧疚、无力与悲凉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苏妙妙的喉咙。
顾云深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存在,在剧痛的间隙,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猩红的血丝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球,混乱、痛苦、暴戾,但最深沉的,依旧是那刻骨铭心、如同淬毒寒冰般的恨意!他死死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血与恨。
“苏……淼……淼……” 破碎的音节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一种濒死的怨毒。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苏妙妙的心脏。
她站在那里,如同被钉在了原地,浑身冰冷。帆布包紧贴着身体,里面埋藏的秘密像一块燃烧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金玉堂内堂的空气,凝固着药味、血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顾云深残烛般的喘息,周掌柜沉重的涂抹声,还有苏妙妙死寂的心跳,构成了这黎明时分最压抑的挽歌。
下一步,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