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铃撞在银链上,发出细碎的呜咽,似幼兽舔舐伤口的低吟。
沈婉琰垂眸,帐顶漏下的天光斜斜切过脚踝,狼图腾铃铛泛着青灰的冷泽。铃身以玄铁铸成,北俾匠人用陨星砂錾出狼鬃纹路,铃芯嵌着的乳牙被磨得莹白,风掠过时轻蹭她冰凉的皮肤,像毒蛇吐信般滑腻。她微微蜷起脚尖,金丝绣的罗袜早己被雪水浸透,寒意顺着足心攀上脊梁,却不及贺东旸掌心灼人的温度——
他半跪在地,狼裘大氅的毛领扫过她裙裾,甲胄下未愈的刀伤渗出腥甜血气,混着腐骨草的苦味,在帐内凝成粘稠的雾。粗粝的指腹压住她小腿肚的旧疤,那道三年前漠北倒钩箭留下的伤痕,此刻被骨铃银链紧缚,宛如毒藤绞上枯枝。
“疼吗?”他忽然开口,嗓音裹着砂砾般的哑。
沈婉琰指尖划过铃铛边缘,北俾神狼的瞳孔处镶着血玉,触手生温:“世子若真想知道……”她猝然收拢脚踝,银链绞进他腕骨甲缝,“不妨自己尝尝箭毒入髓的滋味。”
贺东旸低笑,喉结滚动时,颈侧那道蜈蚣状的旧疤跟着起伏。他骤然发力,将她足腕抬至肩头,甲胄冰碴簌簌落进她裙摆,激得她脊背绷紧。狼牙扳指刮过她脚心,他俯身嗅了嗅那道疤:“腐骨草混着鹤顶红,定北侯府的秘药——可惜剂量差了三钱,否则三年前你就该给我收尸了。”
帐外忽有马蹄踏雪声逼近,惊得炭盆爆出几点火星。沈婉琰趁机抽回脚,铃铛撞在案几铜兽首上,迸出刺耳鸣响。她瞥见贺东旸甲胄领口沾着的血痂,暗红里掺着金粉——是东宫死士喉间溅出的血。
“世子这聘礼,倒比赤狐皮实在。”她屈指弹响铃铛,声如幼狼哀鸣,“只是不知,北俾王庭的祭坛上,供不供得起中原的魂?”
贺东旸起身时带起一阵腥风,玄铁甲片相撞的铿锵声割裂帐内死寂。他拎起炭盆上煨着的鎏金银壶,马奶酒混着雪莲的苦香倾泻而出,有几滴溅在他手背结痂的冻疮上,化作缕缕白烟。仰头饮尽后,他反手将银壶掷向帐外,壶身裹着风雪撞上铁盾,惊起一片刀剑出鞘声,惊得远处驼队嘶鸣骤起。
“听着。”他扯过羊皮地图铺在案上,匕首尖端还凝着昨夜刺客的黑血,重重钉住长安城的位置,“三日后使团抵京,我要你亲手把这盟约呈给皇帝。”
沈婉琰的目光掠过匕首下压着的密信,火漆印被重新熔过,狼爪痕撕开太子朱批的“杀”字。她伸手欲抽信笺,却被他按住手背——甲胄的寒意渗入骨髓,他指节发力时,她袖中藏着的银针己抵住他腕脉。
“世子莫不是忘了?”她唇角含笑,针尖刺破他皮肤,“你我之间,隔着三千漠北冤魂的血海。”
贺东旸恍若未觉,任由血珠顺着银针滚落,在羊皮地图上洇出赤狐轮廓:“沈姑娘也当记得,你祖父接密令那夜,朱雀大街的雪是红的。”
帐外狂风骤起,掀开毡帘一角,沈婉琰望见玉门关的烽燧台上,狼烟正撕开铅灰的天穹。
二更天,探马送来第三只信鸽。
沈婉琰解开鸽腿铜管时,一滴血落在雪白的绢帛上。鸽子颈骨己被捏碎,显然是贺东旸动的手脚。她借着残烛展开密信,太子的朱批刺进眼底:“杀贺东旸,换沈氏复爵。”
帐外忽有脚步声逼近。
她如同一只敏捷的狼,迅速将绢帛塞进炭盆。火星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瞬间窜起。就在这一刹那,贺东旸如同鬼魅一般挑帘而入。他卸下甲胄,身上只披着一件如狼般凶猛的裘大氅,襟前沾着未干的血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屠杀,从地狱归来。
“沈姑娘烧的何物?”他飞起一脚,踢开炭盆,那灰烬里半焦的“杀”字,犹如厉鬼的狰狞面容。
沈婉琰轻拂鬓边散落的金步摇,指尖着案上盟约,缓声道:“不过是烧却些旧梦罢了——世子可曾听闻中原的投名状?”
她突然抽出发间金簪,猛地刺向自己左腕。贺东旸劈手去拦,却见簪尖在离血脉三分处倏地转向,挑开他衣襟系带——泛黄的盟约书滑落在地,末尾天子私印旁,赫然多出一道新鲜血指印。
“而今,”她以腕间渗出的血珠为墨,在太子密信残片上绘出一只赤狐,“你我皆为弑君者之同谋矣。”
拓跋厉闯进主帐时,沈婉琰正在煮茶。
北俾人惯用的粗陶罐里滚着中原带来的雨前龙井,茶香混着腐骨草的气息,熏得拓跋厉连打三个喷嚏。他盯着沈婉琰腕间渗血的纱布,刀柄重重磕在案几上:“世子!这女人昨日还藏着毒针,今日怎就……”
贺东旸从烤羊腿上撕下块肉扔给他:“因为她发现,太子的刀比我的箭更快。”
沈婉琰斟茶的手稳稳当当。
青瓷盏推到拓跋厉面前时,盏底沉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东宫死士的标记。拓跋厉瞳孔骤缩,昨夜被他斩于马下的刺客尸体,喉间正嵌着同样的金叶子。
“三队斥候,十二暗桩。”她吹散茶沫,“拓跋将军不妨猜猜,此刻玉门关外藏着多少东宫的狗?”
帐外忽起骚动,有人高喊着“走水了”。贺东旸掀帘的瞬间,一支火箭擦着他耳际钉入粮车,火光照亮沈婉琰含笑的眼——她在等这场火。
粮草燃烧的噼啪声里,沈婉琰扯断了脚踝骨铃。
银链绞住偷袭者脖颈时,她嗅到对方衣领下的龙涎香——东宫豢养的影卫,终究还是追来了。那人袖箭对准贺东旸后心的刹那,她将骨铃塞进他齿间,犬齿穿透铜铃的闷响混着喉骨碎裂声,溅了她半袖血。
贺东旸反手掷出的弯刀旋飞而归,刀柄缠着半截断指,指节上戴着与茶盏底相同的金叶戒。
“沈姑娘的投名状,本世子收了。”他甩去刀上血珠,扯过她淌血的手腕,在盟约书背面划下一道血痕,“但你要记住——”
火海中传来驼铃急响,三十六部盟军的狼头旗刺破浓烟。沈婉琰望着渐近的旌旗,忽然想起三年前祖父接到密令那夜,旗杆上挂的也是这样的狼头。
贺东旸的声音混着血腥气灌入耳中:“北俾的盟友,从来只与活人立契。”
五更梆子敲响时,玉门关的烽燧燃起了狼烟。
沈婉琰立在残破的鸾轿旁,看着贺东旸亲手将盟约书钉入太子派来的使臣胸口。那人捧着明黄圣旨,喉咙里嗬嗬作响,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舌头早被腐骨草毒蚀成了黑炭。
“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贺东旸掰开使臣紧攥的拳头,取出那枚雕着赤狐的玉璜,“他送的新婚贺礼,本世子拿走了。”
沈婉琰抚过袖中暗袋,外祖父的指骨不知何时换成了一颗狼牙。齿尖刻着北俾古文,借火光细辨,竟是三年前老狼主暴毙那日的星象图。
远处传来驼队嘶鸣,拓跋厉举着火把靠近:“世子,漠北三十六部的首领到了。”
贺东旸将染血的圣旨抛入火堆,忽然转头看向沈婉琰:“怕吗?”
她捻灭指尖沾着的东宫死士的血,反手抹在他甲胄的狼首纹上:“世子该问,这把火够不够烧回长安。”
天将破晓,第一缕光刺穿云层时,关外黄沙己被血染成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