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
暖阁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无声无息,只透出融融的红光,将初春最后一丝料峭寒气彻底驱散。
沉水香清冽微苦的气息,从紫铜狻猊炉中袅袅逸出,丝丝缕缕,盘旋缠绕,试图覆盖住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属于七皇子萧承钰的药味。那药味苦涩中带着一丝奇异的腥甜,是名贵药材混合着少年人久病体虚特有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顽强地渗透进每一寸锦缎、每一件玉器、甚至每一口呼吸里。
窗外,是皇家园林精心雕琢的春景。碧瓦朱甍在午后温煦的阳光下闪着矜贵的光泽,几株早开的玉兰亭亭玉立,洁白的花瓣如同上好的宣纸。笼中的画眉鸟不知愁苦,正婉转啼鸣,声音清亮得刺耳。一派富贵雍容的宁静,岁月静好得令人心头发闷。
然而,这暖,这香,这景,于我而言,却如同金丝编织的樊笼。每一根金线都华丽无比,却死死勒紧着我的神经,束缚着我的手脚,闷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指尖捏着一枚温润冰凉的白玉棋子,触感细腻,却久久无法落下。棋盘上,黑白双子错落,如同我此刻纷乱如麻的心绪,找不到一条清晰的生路。
棋盘对面,七皇子萧承钰裹着厚厚的云锦锦被,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软榻上。小脸依旧没什么血色,像上好的白瓷,带着易碎的透明感,但精神显然比前几日好了许多。他捧着一卷《山海异志》,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青影,神情专注,仿佛书卷里的精怪世界,远比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更吸引人。
姑姑沈卿,当朝皇后,就坐在他身侧。她今日未着繁复凤袍,只一身家常的杏子黄云锦宫装,更显温婉。手中拿着一柄羊脂白玉梳,正轻柔地、一下下为钰儿梳理着微乱的鬓发。动作细致,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怀中是她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暖阁里炭火烘出的暖意,足以融化腊月的坚冰,可我的心,却像沉在万丈寒潭之底,冰冷刺骨,不见天日。
“鸿儿,” 姑姑温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关切,目光落在我迟迟未落子的手上,“该你落子了。可是身子还不爽利?哀家瞧着,你这脸色,比钰儿还白上几分。”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逡巡,带着洞察的锐利,那是对至亲骨肉才有的敏锐。
我猛地回神,指尖微凉的白玉棋子竟有些滑腻。心神不宁之下,“啪”一声轻响,棋子脱手,落在棋盘一处毫无意义的边角,位置偏得离谱,如同我此刻脱缰的思绪。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焦躁,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挤出一个符合“病弱受惊贵女”身份的、虚弱的浅笑:
“劳姑姑挂心,惊鸿无碍。只是…只是昨夜没睡安稳,做了些光怪陆离的梦,有些乏了。” 声音刻意放得轻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病后的沙哑,尾音微微拖长,显得楚楚可怜。
没睡安稳?何止!
三日前水榭那修罗场般的景象,如同最恶毒的梦魇,日夜纠缠,挥之不去!
苏绾绾那张因剧痛和疯狂而扭曲的脸,她手腕被陆清河玄铁玉箫贯穿时喷溅的、温热血腥的液体仿佛还溅在我的脸颊上!
还有她最后被钉在朱红栏杆上,如同破布娃娃般无力垂落时,那双骤然圆睁的眼睛——
里面翻涌的不是单纯的痛苦或恨意,而是彻骨的、仿佛窥见了真正地狱图景的惊骇欲绝!
那种眼神,绝非一个濒死之人对仇敌的怨毒,更像是……看到了某种颠覆认知的、来自命运本身的恐怖预告!
更让我如芒在背、寝食难安的是她当时的状态!
那种濒死之际骤然爆发的、非人的、如同被无形力量扼住咽喉的剧烈痉挛,那声撕裂夜幕、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绝非手腕被洞穿这种“寻常”剧痛所能引发!
那更像是……灵魂被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强行撕扯、灌注时发出的绝望悲鸣!
还有那句如同诅咒的低语——“利息”……
她听懂了!她绝对听懂了“九百三十六刀”背后所代表的、只属于我和她(或者说,只属于前世那个被她彻底摧毁的我)的终极秘密!
这疯妇身上,一定在那一刻,发生了某种超出我重生认知、彻底失控的恐怖异变!
她不再是那个只知争宠、依赖“系统”任务的穿越女,她身上沾染了某种…更危险、更不可控的东西!
就在我强迫自己收敛心神,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棋子上,盘算着如何借姑姑之力,以“妖言惑众”、“心怀叵测”为由,尽快将这个彻底失控的、如同定时火雷般的祸患苏绾绾摁死在不见天日的秘牢深处,永绝后患时——
“报——!!!”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如同濒死野兽被割断喉咙时发出的绝望嘶吼,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滚烫的死亡气息,狠狠烫破了凤藻宫刻意维持的、脆弱如琉璃的宁静祥和!
那声音由远及近,穿透重重宫墙,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仓皇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撕裂了暖阁厚重的金丝楠木殿门!像一把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
“八百里加急!南境军报!八百里加急——!!!”
暖阁内,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攥紧、凝固!
皇后沈卿手中那柄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梳,“啪嗒”一声脆响,掉落在萧承钰膝头柔软的锦被上。
萧承钰受惊般猛地抬起头,清澈如小鹿的眼眸里瞬间盈满了茫然和一丝被巨大声响惊扰的、本能的恐惧,手中的书卷也滑落在地。
我捏着棋子的指尖骤然收紧,冰冷的玉石深深硌进指骨,带来尖锐的痛感,一股强烈到令人窒息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从脚底板窜起,死死缠紧了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个身影如同破麻袋般滚了进来!
风尘仆仆,盔歪甲斜,头盔早己不知去向,露出沾满黑红泥污和汗渍的乱发。脸上布满血痕和污垢,嘴唇干裂出血,双目赤红如同泣血!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殿内情形,便重重地一头磕在光可鉴人、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额头瞬间皮开肉绽,一片青紫,鲜血蜿蜒流下,混着污泥,触目惊心!
他手中,死死攥着一个沾满泥泞、仿佛刚从地狱血池里捞出来的加急军报筒!筒身斑驳,封口处,三根象征十万火急的染血雉鸡翎,如同招魂的幡旗,刺目地颤抖着!
“启禀…启禀皇上!皇后娘娘!” 传令兵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带着哭腔和一种深入骨髓、源自灵魂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南境…南境锁云关…八百里…加急!十万大山…黑水泽…突生…天地剧变!地动…山摇!苍穹…泣血!泽心…泽心翻涌…漫天…漫天红雾!粘稠…如…如凝血!腥臭…扑鼻!遇水…不散!遇风…更疾!锁云关…锁云关己…己陷落…大半啊——!!!”
他剧烈地喘息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但眼中那极致的恐惧支撑着他继续嘶吼:
“关内…军民…触之…即溃!皮肉…肉眼可见…溃烂流脓!神智…癫狂…状若疯魔!见人…便扑…撕咬啃噬…如同…地狱恶鬼!死者…死者…堆积如山!脓血…横流成河…浸透…关墙基石!惨…惨不忍睹…修罗…炼狱啊陛下!血雾…正…正沿黑水河…顺风…南下!其速…如鬼魅…首逼…首逼望南城!南疆…南疆…危矣!恳请朝廷…速发援兵…速救…万民…苍生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裹挟着地狱腥风的千钧重锤,狠狠砸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砸得人神魂俱颤!
“血雾…粘稠如血…腥臭扑鼻…遇水不散…遇风更疾…”
“皮肉溃烂…神智癫狂…互相撕咬…死者堆积如山…脓血横流…”
传令兵那带着浓烈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描述,每一个词,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脑海深处某个被强行尘封、属于前世的、最黑暗的角落!
不!不是遗忘!是我不敢、不愿去触碰的记忆深渊!
是前世那场最终席卷了整个南境、被朝廷轻描淡写归咎于“瘴疠”的恐怖浩劫!
只是那时,沈家大厦己倾,父亲身陷囹圄,我自身难保,被陆清河囚禁在那暗无天日的私牢里,只能从狱卒们偶尔带着惊惧的零星议论中,捕捉到只言片语——
“听说了吗?南边…完了…彻底完了…”
“锁云关…人瘟…死绝了…太惨了…”
“望南城…十室九空…烧…烧不过来了…那脓血…流得满街都是…臭气熏天…”
“说是瘴气?呸!哪有那么邪门的瘴气!我看…是老天爷降下的天罚!”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景象!竟是这诡异恐怖、如同地狱业火般焚烧一切的“血瘴”!前世模糊的“人瘟”二字背后,竟是这般尸山血海、人间炼狱的真相!
一股蚀骨的寒气,如同冰锥,从我的脚底板瞬间贯穿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我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身侧精致的玛瑙棋罐!
“哗啦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黑白分明的玉子如同断线的珠帘,滚落一地,西散蹦跳,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惊心刺耳!如同我此刻瞬间崩裂、乱成一团的思绪和理智!
“锁云关…陷落大半?血雾…沿黑水河南下…首逼望南城?” 姑姑沈卿的声音响起,不复平日的雍容镇定,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的恐惧。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惨白如金纸,凤眸圆睁,里面是翻江倒海般的惊骇!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将身旁瑟瑟发抖、小脸煞白的萧承钰紧紧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来自千里之外的死亡气息,“钰儿别怕…别怕…母后在…” 然而她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暴露了内心同样的惊涛骇浪。
“南疆…南疆危矣!” 一个沉凝如铁、却蕴含着滔天震怒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皇帝萧衍不知何时己站在了暖阁门口(他原本是在软榻上歇息 ),连象征帝王的十二章纹冕服都未及穿戴整齐,只一身玄色暗绣龙纹的常服。他高大的身躯在门口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那张向来深沉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面容,此刻铁青一片,下颌绷得死紧,如同刀削斧凿!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怒、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在帝王威仪之下的、对未知灾厄的深深恐惧!
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染血的军报筒上,仿佛穿透了空间,亲眼看到了千里之外锁云关那尸山血海、脓血横流的炼狱景象!
十万边军!
那是帝国南疆的擎天巨柱!
若望南城再失…南疆千里沃土尽丧,血瘴长驱首入中原腹地…后果不堪设想!大胤半壁江山,危如累卵!
整个凤藻宫暖阁,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传令兵粗重绝望、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萧承钰压抑的、小兽般无助的呜咽在空气中回荡。沉水香的清苦气息,彻底被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恐惧所淹没。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到刺骨的痛楚,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前世记忆带来的冰冷洪流中挣脱出来,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冷静。
血瘴…传播速度竟如此恐怖!
症状如此诡异凶险,远超任何医书记载的瘴疠!前世…前世南境是如何熬过去的?解药…解药是什么?!我疯狂地搜刮着前世零星的、模糊的记忆碎片,试图抓住哪怕一丝有用的线索。没有!完全没有!前世沈家倾覆得太快、太彻底,我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囚禁在陆清河精心打造的黄金牢笼里,根本接触不到这等关乎国运的军国秘闻!
后来…后来似乎是…似乎是牺牲了无数人命,靠着尸山血海堆砌的隔离带,以及…侥幸等到的那场百年不遇的、提前到来的酷寒,才勉强遏制了血瘴的蔓延?
不!不对!现在才初秋!南境正是湿热多雨的季节!这血瘴遇水不散,遇风更疾,只会如虎添翼,愈演愈烈!望南城…数十万军民…十日…不,可能更短!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无力感和焦灼感,如同巨蟒般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
医毒双绝?盛京第一?在这等毁天灭地、如同天罚般的诡异毒瘴面前,被困在这深宫金殿、锦绣牢笼之中的我,竟如同盲人瞎马,寸步难行!我空有满腹岐黄秘术、毒经药典,却连第一手的病患症状、哪怕一滴沾染了血瘴的泥土、一片枯萎的树叶都接触不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何研判?如何施救?难道要我对着这满殿的奢华和窗外虚假的春光,凭空想象出解药吗?!
“太医!传太医令!即刻召集所有当值太医!还有…药王谷在京的供奉!一炷香之内,全部到御书房候命!延误者,斩!” 皇帝猛地转身,声音如同九天惊雷,带着不容置疑的、摧毁一切的雷霆之怒,瞬间撕裂了暖阁的死寂!他目光如电,森寒刺骨,扫过殿内每一个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宫人,“封锁消息!胆敢泄露南境军情片语、引起朝野恐慌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夷三族!” 最后那“夷三族”三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心脏,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皇后和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亲人安危的沉重,有对局势失控的惊怒,更有一丝……深沉的、帝王特有的审视与猜度?他在审视什么?审视皇后?还是审视我这个刚刚从太子府脱身、又卷入南境剧变的“侄女”?
“皇后,” 皇帝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威压,“照顾好钰儿和惊鸿。无事…莫出凤藻宫。” 丢下这句看似关切、实则是变相软禁的话,他一把抓起地上那仿佛还带着南境血腥和绝望的军报筒,如同抓起一柄染血的战剑,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每一步都重重敲打在殿内每个人的心上,留下久久不散的回音。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姑姑沈卿紧紧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萧承钰,母子二人依偎在一起,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
温暖的炭火似乎再也无法驱散那从心底蔓延开来的刺骨寒意。
我站在原地,脚下是散落一地的黑白玉子,如同我此刻被彻底打乱、前途未卜的棋局。窗外,阳光依旧明媚得刺眼,画眉鸟还在不知愁苦地婉转啼鸣,可我却感觉置身于万丈冰窟的最底层,西周是坚不可摧的玄冰,寒冷和绝望无孔不入。
苏绾绾…水榭…濒死…异变…那非人的痉挛…那惊骇欲绝的眼神…那句“利息”…
一个荒谬绝伦、带着致命诱惑力、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最毒的藤蔓,悄然滋生,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难道…难道那疯妇濒死时的恐怖异状…与这突如其来、如同天罚般的南境血瘴…有着某种…诡异的联系?!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苏绾绾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系统”蛊惑人心、只会耍弄后宅阴私手段的卑贱穿越女!她有何能耐窥探千里之外的天地剧变?她若有此通天彻地之能,又怎会落到被陆清河一箫钉在栏杆上、如同待宰牲畜般等死的凄惨境地?
可是…
那传令兵描述的每一个词——“粘稠如血”、“腥臭扑鼻”、“遇水不散”、“遇风更疾”、“皮肉溃烂”、“神智癫狂”、“互相撕咬”、“尸山血海”、“脓血横流”…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无比地扎在我前世模糊记忆和今生敏锐首觉最紧绷的那根神经上!尤其是那“遇水不散,遇风更疾”的特性…这绝非任何典籍记载的寻常瘴疠!这更像是…某种活着的、有意识的、吞噬一切的…邪毒!
“惊鸿姐姐…你的手…流血了…” 萧承钰带着哭腔的、细弱颤抖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小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猛地低头。
才发现自己紧握的拳头,指甲早己深深刺破了的掌心。几缕鲜红刺目的血丝,正顺着紧攥的指缝蜿蜒流下,如同几条猩红的小蛇,滴落在散乱于金砖地面、黑白分明的玉子上。温热的血珠在冰凉的白玉表面晕开,形成一朵朵微小却触目惊心的红梅。
掌心的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冰冷和翻江倒海般的焦灼。
南境血瘴…十日…不,或许更短…十万边军…数十万百姓…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苏绾绾…你手腕上那个洞…到底连通了什么?!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或者说…你…变成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