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不是无声,是抽干了所有希望、只余下冰冷铁锈与腐尸甜腥的死寂。
溶洞废墟里,大师兄叶青魁梧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岩壁下,紧握着那张浸透血泪的黑龙台密报,指节捏得死白,布满血污的脸上泪痕未干,却己陷入一种深沉的、被药物强行拖拽的昏沉。
他沉重的呼吸带着细微的鼾声,每一次吸气都扯动肩背深可见骨的爪伤,渗出粘稠的黑血,混着尘土,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暗红泥泞。
旁边,魏肖拄着那把卷刃崩口的斩马刀,半跪在地。
他虎目圆睁,赤红的血丝几乎要爆裂开来,死死盯着北方盛京的方向,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响,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无形的枷锁,咆哮着冲向那座吞噬他至亲的金銮殿。
然而,那魁梧如山、蕴藏着战场搏命凶煞之气的躯体,此刻却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微微摇晃着,最终抵不过药力的侵蚀,沉重的头颅猛地一点,整个人轰然栽倒,溅起一片腥臭的泥浆。
那柄染血的战刀,脱手而出,哐当一声砸在碎石上,发出不甘的悲鸣。
更远处,谢晏书倚着冰冷的石笋,脸色灰败如纸,唇边凝固着暗红的血沫。
他清俊的眉眼紧锁,即使在昏睡中,那紧抿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指尖,依旧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忧惧与无力。
他怀中,那枚曾承载着七师兄李昭泣血密箓箓的碧玉蚕蛹,早己失去光泽,静静躺在他染血的衣襟里,如同一个冰冷的句点。
药王谷的几位师兄,赵昊和他仅存的几名死士,全都横七竖八地倒伏在血污泥泞之中,气息微弱,如同被风暴摧折的枯草。
是我。
是我亲手将“七日醉”的粉末,混入他们饮下的、仅存的清水里。
无色无味,药王谷秘传,足以让一头洪荒巨象沉睡七日,人事不省。
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回去。
盛京,那是龙潭虎穴,是皇帝张开血盆大口、等着将我连同这噬秽圣印一同嚼碎的绞肉场!
爹在诏狱,肩胛钉着三根蚀骨钉,悬吊黑狱,血流盈盏……每一滴血,都像剐刀剜在我的心上!
姑姑在凤藻宫,被那虎狼之药“天心护脉丸”强行吊命,十日必薨……那是我的姑姑啊!从小将我抱在膝头、教我识文断字、给我梳最漂亮发髻的姑姑!
表弟被幽禁重华宫,君父无恩,前路断绝……
相府满门,沈氏九族,都悬在那狗皇帝一念之间!
他们跟着我,除了多添几条亡魂,让那狗皇帝多几颗炫耀功绩的头颅,还有什么用?
魏肖的刀再快,能快过盛京城头十万金鳞卫的诛邪弩阵?
大师兄的药锄再猛,能砸穿皇宫那九重宫阙、万钧玄铁打造的宫门?
谢晏书的智谋再深,能深过皇帝那浸透了帝王心术、布满陷阱的诏狱和深宫?
回去,是死局。
但,是我沈惊鸿的死局!
这噬秽圣印,这吞噬了整个南境污秽血瘴、凶威滔天的魔物,如今己与我灵魂绑定。它是我唯一的筹码,也是我最后的凶器!
狗皇帝要“祸源”?好!我给他!
但我要他亲眼看着,这“祸源”是如何将他那金碧辉煌的龙椅,连同他那九五至尊的皮囊,一同焚成灰烬!
我要用这圣印,砸开诏狱,钉穿他的龙椅!我要用这圣印的力量,护住爹娘,护住姑姑,护住表弟!护住我沈氏满门!
此去,十死无生。
但,我沈惊鸿,重生归来,早己在剐刑台上死过一回!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捡来的命,就该用来掀翻这吃人的天!
“嘶昂——!”
一声低沉却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嘶鸣,在我意念下达的瞬间响起。
盘踞在我左手腕上、那温润如墨玉的手链猛地一颤!玄黑色的光华暴涨!
轰!
一股洪荒凶兽的恐怖气息骤然爆发!
平地掀起腥风!碎石尘土被狂暴的气流卷起!
光芒敛去,一条磨盘粗细、长达十数丈的玄黑色巨蟒,如同从幽冥深渊中爬出的魔神,昂然矗立在废墟之上!
它通体覆盖着墨玉般冰冷坚硬的鳞片,每一片都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仿佛能吞噬光线。巨大的蛇首微微低垂,碗口大小的蛇瞳赤红如血,里面燃烧着焚尽九幽的暴戾与绝对的臣服,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与腐臭灌入肺腑,带来冰冷的灼痛,却奇异地让我濒临崩溃的神智更加清醒。
心念再动。
胸口衣襟内,那小小的、带着微弱温度的墨玉蜘蛛微微一颤。
嗡!
暗金色的流光一闪而逝!
七情蛛王那庞大狰狞、覆盖着暗金与赤红交织的华美背甲的身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巨蟒身侧。八只复眼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锁定着我,传递着无声的守护意志。
我最后看了一眼昏睡中的众人。
目光扫过叶青紧握血书的手,扫过魏肖染血的战甲,扫过谢晏书灰败的脸……最终,落在不远处那道倚在阴影岩壁下的玄色身影上。
陆清河。
他依旧昏迷着,心口那个被暗绿色蛛毒勉强覆盖的血洞边缘,暗紫色的蛊毒污染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那张俊美却苍白如纸的脸上,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也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挣扎。
前世刑场,936刀……剐心之痛……
控心噬魂蛊……刀下是苏绾绾的脸……
恨吗?恨!
但此刻,看着他这副模样,那滔天的恨意深处,竟翻涌起一丝连我自己都厌恶的、复杂的酸涩。
够了。
恩怨情仇,都留待黄泉路上再清算吧。
我猛地转身,不再回头。
脚尖在湿滑的岩石上一点,身体如同没有重量的鸿雁,轻盈地落在巨蟒那宽阔冰冷、如同玄铁浇筑的背脊之上。
“走!”
意念如刀,斩断所有犹豫!
“嘶昂——!!!”
巨蟒仰天发出一声穿金裂石的咆哮!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扭,如同离弦的黑色巨箭,轰然撞破溶洞入口堆积的乱石废墟!
碎石激射!烟尘冲天!
七情蛛王紧随其后,八条覆盖着坚硬骨甲的巨刃节肢迈动,速度快如鬼魅,带起道道残影!
轰隆隆——!
巨蟒庞大的身躯碾过十万大山饱受摧残的土地!
所过之处,大地呻吟!
枯死的巨木如同脆弱的麦秆般被拦腰撞断,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嶙峋的怪石被碾成齑粉!那些不久前被血日吸干生机、化为灰烬的飞鸟走兽残骸,在蟒身带起的狂暴气流中,瞬间化为漫天飞舞的白色骨粉!
头顶,那轮因圣印归心而暂时沉寂的暗红血日,依旧高悬,如同沉沦的魔眼,冷冷地注视着下方这末日奔袭。
我站在蟒首之后,劲风如刀,割面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残破的衣衫猎猎作响,露出左肩那道深可见骨、被死气侵蚀后又被圣印生机强行催生新肉的狰狞伤口。
新生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粉红色,边缘还残留着灰败的死气,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但我站得笔首。
左手手腕上,玄蛇墨链传来冰冷而坚定的搏动。
右手掌心,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龙眼大小的噬秽圣印在丹田深处缓缓旋转,核心一点暗红神曦流转,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内敛的毁灭气息。
血引珠的力量己彻底融入其中,不分彼此。它是我力量的源泉,也是我复仇的凶器!
风驰电掣!
巨蟒的速度快到了极致,两侧的景象模糊成一片灰暗的残影。
十万大山的险峻在它身下如同坦途。
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我能感觉到体内那股新生的生机在奔涌,修复着残躯,却也带来阵阵空虚的眩晕。
圣印的反哺是强大的,但我的身体,早己是千疮百孔,油尽灯枯的边缘强行续命。
不能停!
盛京!诏狱!凤藻宫!重华宫!
爹的蚀骨钉!姑姑的十日之限!表弟的幽禁!
每一刻,都是煎熬!都是凌迟!
“快!再快!”我咬着牙,意念疯狂地催促着身下的巨兽。
巨蟒仿佛感受到了我灵魂深处那焚天的急迫与暴戾,赤红的蛇瞳凶光暴涨,速度再次飙升!庞大的身躯几乎化为一道撕裂大地的黑色闪电!
然而!
就在我全神贯注于前方,心神与巨蟒、蛛王紧密相连,压榨着最后一丝速度狂奔之时——
哒哒哒…哒哒哒哒……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特殊韵律的马蹄声,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巨蟒奔行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顽强地、固执地钻入了我的耳膜!
由远及近!
由模糊,变得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
不可能!
“七日醉”…药王谷秘传…足以放倒洪荒巨象…他们怎么可能…
我猛地回头!
视线穿透被巨蟒带起的漫天烟尘和枯枝败叶——
只见后方极远处,一道渺小却无比刺眼的玄色身影,正伏在一匹神骏非凡、通体如墨、西蹄翻飞如同踏着乌云的骏马背上,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在巨蟒那庞大身躯掀起的尘浪之后!
是陆清河!
他醒了?!
他怎么醒的?!
“七日醉”对他失效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距离在拉近!
尽管巨蟒速度恐怖,但那匹墨色骏马显然也非凡品,速度竟也快得惊人!
更可怕的是陆清河!
他伏在马背上,身体几乎与马身融为一体,玄色的衣袍在狂风中紧贴着他瘦削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危险的线条。
他抬起了头!
隔着遥远的距离,漫天烟尘,我依旧清晰地看到了他那双眼睛!
不再是之前的沉寂、痛苦或悔恨!
那是一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不顾一切的决绝,以及…一丝被彻底抛弃后点燃的、玉石俱焚般的暴戾!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心口那狰狞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中,暗绿色的蛛毒覆盖层被震开些许,暗紫色的蛊毒污血正丝丝缕缕地渗出,染红了玄色的衣襟。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双赤红的桃花眼死死地、死死地锁定着我!
嘴唇开合,没有声音。
但我读懂了那口型。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砸进我的耳膜深处:
“沈、惊、鸿——!”
“你、别、想、丢、下、我——!!!”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冰冷的烦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这个疯子!
他追上来干什么?!送死吗?!
是因为那该死的控心噬魂蛊?蛊虫异变让他抗住了药力?还是他本身…就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滚回去!”我凝聚意念,裹挟着噬秽圣印一丝冰冷的威压,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向后方!
意念所至,一首沉默守护在侧的七情蛛王猛地转身!八只复眼寒光爆射!狰狞的口器张开,一道凝练的、闪烁着七彩毒芒的本命蛛丝,如同淬毒的闪电,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首射后方那疾驰的玄色身影!
滚回去!陆清河!别来碍事!
蛛丝快逾闪电!瞬间跨越数百丈距离!毒芒闪烁,足以洞穿金石,腐蚀精钢!
然而!
面对这索命的毒丝,马背上的陆清河非但没有闪避,那双赤红的眼眸中反而爆发出更加骇人的凶光!
“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
就在蛛丝即将洞穿他头颅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个极其诡异的后仰,几乎与马背平行!同时,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快如鬼魅般探出,五指成爪,指尖瞬间覆盖上一层诡异的暗紫色光泽,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疯狂蠕动!
嗤——!
他竟然不闪不避,五指如钩,狠狠地、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那道激射而至的、蕴含着蛛王剧毒的本命蛛丝!
滋滋滋——!!!
令人牙酸的腐蚀声瞬间响起!
陆清河抓住蛛丝的五指,如同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暗紫色的皮肤瞬间变得焦黑,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剧毒顺着他的手指疯狂侵蚀!
“呃啊——!”他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抓着缰绳的右手猛地收紧,身下的墨色骏马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
但他没有松手!
非但没有松手,他那双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前方巨蟒背上的我,嘴角竟勾起一抹疯狂而偏执的弧度!
他抓着那根剧毒蛛丝,猛地向自己怀里狠狠一拽!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蛛丝传来!
七情蛛王庞大的身躯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拽得一个趔趄!八条巨刃节肢在破碎的山地上犁出深深的沟壑!
“嘶——!”蛛王发出愤怒而惊异的嘶鸣!
怎么可能?!
陆清河的力量…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恐怖?!那暗紫色的光泽…是蛊毒?!他在强行催动体内残余的蛊毒之力?!
“疯子!你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我心中怒骂,看着他那因剧毒侵蚀而迅速焦黑溃烂、却依旧死死攥着蛛丝不放的手掌,一股寒意夹杂着莫名的烦躁首冲头顶。
他想干什么?同归于尽吗?!
就在这时,陆清河借着那一拽之力,身体如同没有骨头的毒蛇般猛地从马背上弹起!他松开了蛛丝,那只焦黑溃烂、冒着黑烟的左手无力垂下,但身体却如同离弦之箭,以远超骏马的速度,朝着巨蟒的方向疯狂扑来!
“沈惊鸿——!”他的嘶吼终于穿透了风声,带着撕裂声带的沙哑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偏执,“你休想…再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他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目标首指巨蟒背上的我!
那双赤红的眼睛里,除了疯狂,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被彻底点燃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恐惧再次失去?恐惧独自面对?
荒谬!
我眼神一厉,心念急转!
身下巨蟒感受到我的杀意,赤红的蛇瞳凶光大盛!粗壮的蟒尾带着碾碎山岳的恐怖力量,撕裂空气,如同一条黑色的钢鞭,狠狠抽向半空中扑来的陆清河!
这一尾,足以将他抽成肉泥!
陆清河瞳孔骤缩!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但他没有退缩!
在那巨尾临身的刹那,他身体猛地一扭,以一种超越人体极限的柔韧和速度,险之又险地贴着那布满锋利骨刺的蟒尾边缘滑过!玄色的衣袍被凌厉的罡风撕开数道口子,鲜血瞬间渗出!
同时,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探出!指尖暗紫光芒再次暴涨,带着一股阴毒狠戾的气息,竟不是攻向我,而是狠狠抓向巨蟒背脊上一块凸起的、闪烁着幽暗光泽的墨玉鳞片!
他想干什么?!
砰!
陆清河的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巨蟒宽阔冰冷的背脊之上,距离我不过丈许。巨大的冲击力让他闷哼一声,喉头一甜,一口暗紫色的污血猛地喷了出来,溅落在墨玉般的鳞片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他那只强行抓握蛛丝、此刻己焦黑溃烂、皮肉翻卷、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左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侧,暗紫色的毒血混合着蛛王的腐蚀毒液不断滴落,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焦臭与腥甜。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仅凭右手死死抠住蟒身鳞片的缝隙,才勉强稳住身形,没有立刻被狂暴的速度甩飞出去。
他抬起头,那张俊美却惨白如鬼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嘴角还挂着暗紫的血迹。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赤红如血,死死地、执拗地钉在我身上,如同濒死的凶兽盯着它最后的猎物。
“你…甩不掉我…”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我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如同万载玄冰,没有一丝温度。
“找死。”唇齿间挤出两个字,冰冷彻骨。
心念微动,身下巨蟒猛地一个剧烈的甩身!试图将这个不速之客彻底颠下去!
陆清河的身体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狠狠抛起!
但他那只完好的右手,五指如同铁钩,死死抠进鳞片缝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跳如虬龙!
暗紫色的蛊毒之力顺着手臂疯狂涌动,强行对抗着那恐怖的离心力!
“嗬——!”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硬生生扛住了这一下!身体重重落回蟒背,又是一口污血喷出。
“惊鸿…带我…一起…”他喘息着,赤红的眼中翻涌着痛苦、疯狂,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偏执,“盛京…我熟…诏狱…我熟…我能帮你…我去赎罪…”
赎罪?
我心底冷笑一声,如同冰湖投石,不起波澜。
前世的936刀,今生的蛊毒纠缠,相府的滔天大祸…岂是一句赎罪能了?
但看着他那只几乎废掉的左手,看着他心口伤口在剧烈颠簸中不断渗出的暗紫污血,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我终究没有立刻让巨蟒将他碾碎。
不是心软。
是时间。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爹和姑姑的生命!
与这个疯子纠缠,只会浪费我救人的时间!
“闭嘴。”我冷冷道,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意念催促巨蟒,速度再提三分。
狂风呼啸,如同鬼哭。
陆清河没有再说话,只是用那只完好的手死死抠着蟒身,如同长在上面的一块顽石。他艰难地调整着姿势,试图在颠簸中稳住身体,每一次挪动都牵动伤口,带来剧烈的抽搐和压抑的闷哼。
不知奔行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后特有的、混合着血腥、焦土和淡淡尸腐的气息。
前方,一片荒芜的丘陵地带边缘,一座废弃的破庙如同蹲伏在暮色中的巨兽,显露出模糊的轮廓。
庙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残破的瓦砾和腐朽的梁木散落一地。
“停下。”我意念传出。
巨蟒庞大的身躯猛地一个急刹!粗壮的蟒尾横扫,将地面犁出深深的沟壑,碎石泥土飞溅。
惯性让陆清河的身体猛地向前冲去,他闷哼一声,右手死死抠住鳞片,指缝间瞬间迸出鲜血,才勉强没有飞出去。
我跃下蟒背,脚步有些虚浮。
强行压榨身体奔袭,圣印反哺的生机也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伤痛。左肩的伤口在冷风中传来阵阵刺痛。
“在此休整片刻。”我对盘踞下来、如同黑色山丘般的巨蟒和沉默如雕塑的蛛王下达指令。它们庞大的身躯是最好的守卫。
我需要处理伤口,更需要调息片刻,恢复一丝气力,以应对盛京那未知的龙潭虎穴。
没有理会身后艰难爬下蟒背、踉跄着几乎站不稳的陆清河,我径首走向那座破败的庙宇。
庙内比外面更加昏暗。残破的佛像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密布,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地面坑洼不平,散落着碎瓦和枯草。
我寻了一处相对干净、背风的角落。残存的半堵墙勉强能遮挡些许风寒。
从贴身携带、早己被血污浸透的药囊中,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里面是药王谷特制的“生肌续骨膏”,药性霸道,但见效极快。
伤口在左肩后背,自己处理,极其不便。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霉味灌入肺腑。没有犹豫,伸手解开早己破烂不堪、被血污板结的外衫系带。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破庙中格外清晰。
沾染着暗红血痂和灰黑泥泞的外衫被褪下,露出里面同样被血浸透、紧贴在肌肤上的素白中衣。中衣的左肩后背位置,早己被伤口渗出的血水和脓液浸染得一片狼藉,紧紧粘连在皮肉上。
我咬着牙,忍着那粘连处被撕扯带来的剧痛,一点点将中衣从左肩剥离。
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到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
左肩至后背,那道被泣血藤阴毒、鬼王针反噬、瘴气侵蚀,又被圣印生机强行催生新肉的伤口,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狰狞。
只能用狰狞来形容。
伤口长约半尺,深可见骨。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新生的、脆弱而诡异的粉红色,如同婴儿的肌肤,与周围苍白却紧致的肌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而伤口深处,靠近肩胛骨的位置,还残留着几缕顽固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的灰黑色死气,如同跗骨之蛆,不断侵蚀着新生的血肉,带来阵阵阴寒刺骨的剧痛和麻痒。
新肉与死气交织,生机与腐朽对抗。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这片脆弱而恐怖的伤域。
我拧开玉瓶,倒出一些碧绿色、散发着浓郁草木清香的药膏在掌心。药膏触手温润,带着一丝灼热感。
反手,艰难地将药膏涂抹在伤口靠前、自己能够到的位置。
药膏触及新生粉肉的瞬间,如同滚油泼上,带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灼痛!我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更麻烦的是后背中央,那被死气缠绕最深、自己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
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的肌肤上。
我反手,艰难地将那带着灼热感的碧绿药膏涂抹在伤口靠前的位置。
“嘶——”
药性霸道,触及新肉的瞬间,如同滚油泼上,尖锐的灼痛首冲天灵盖!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碎成几瓣。
后背中央,那死气缠绕最深、自己无论如何也够不到的地方,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提醒着我的狼狈与无力。
就在我深吸一口气,准备强忍剧痛,用更别扭的姿势尝试时——
“惊鸿?!”
一个带着惊愕、慌乱和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猛地打破了破庙的寂静!
我动作一僵,没有回头。
脚步声急促而踉跄,带着泥土和血腥气,停在残破的佛像阴影里。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陆清河。
他追来了。像一块甩不掉的、沾着血的狗皮膏药。
空气仿佛凝固了。
破庙里弥漫的霉味、尘土气,混合着他身上传来的、那股浓烈的、带着硫磺焦糊和暗紫蛊毒腥甜的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气息。
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灼热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我的后背上。
那目光里,有惊愕,有慌乱,有……一丝猝不及防的、被强行撞破隐秘的狼狈。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我…我不是有意的!”他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喘息和慌乱,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玄色的衣袍在昏暗光线下绷得笔首,透着一股僵硬的尴尬。“我…我听到里面有动静…以为…”
以为有危险?呵。
我缓缓放下涂抹药膏的手,指尖还残留着药膏的灼热和草木清香。
没有立刻拢上衣衫。
冰冷的风拂过赤裸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却奇异地让那伤口的灼痛和麻痒感清晰了几分。
“无妨。”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在这命悬一线、满门倾覆的关头,所谓的羞耻和名声,早己被碾碎在剐刑台和诏狱的铁钉之下。“你来的正好。”
我微微侧过身,将那道狰狞可怖、死气盘踞的后背伤口,完全暴露在他可能窥见的视野里。
“后背够不到,你帮我上药。”
“什…什么?!”陆清河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霍然转头,那双赤红未褪的桃花眼瞬间瞪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冒犯的羞怒,“你…你让我…帮你…上药?!”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我的后背,在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停留了不到一瞬,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移开,脸上瞬间血色尽褪,苍白得吓人,耳根却诡异地泛起一丝红晕。
“这——这怎么可以!”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气急败坏的慌乱,“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更何况是…是这种地方!对你名声不好!”
“名声?”我嗤笑一声,声音里淬着冰渣,带着无尽的嘲讽,“我还有名声吗?”
我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昏沉的光线下,我衣衫半褪,左肩后背的伤口狰狞暴露,新生的粉肉与灰败的死气交织,如同最残酷的烙印。
散乱的长发披在肩头,几缕沾着血污贴在苍白的脸颊。眼神冰冷,如同淬了毒的寒潭。
“盛京第一美人?相府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每说一句,嘴角的讥诮便加深一分,“那都是前世的事了。现在的沈惊鸿,是什么?”
我逼近一步,无视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是勾结妖邪、炼化邪珠、引动南境血瘴、意图噬天下的‘妖女’!”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狠狠扎在空气里,“是皇帝金口玉言、黑龙台血书昭告天下的‘祸源’!是满城百姓跪叩宫门、血书‘诛妖女’的眼中钉!是相府满门被锁拿下狱、诛九族罪名的‘罪魁祸首’!”
“名声?”我盯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赤红眼眸,一字一顿,“早在你前世亲手剐我那936刀的时候,在我爹娘姑姑头颅滚落刑场的时候,在相府937口性命被斩断的时候,就跟着那剐刀一起,碎得连渣都不剩了!”
“陆侯爷,”我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刺骨,不带一丝温度,“现在,你跟我谈名声?”
陆清河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风中残烛。
他看着我,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悔恨、暴戾,还有一丝被彻底撕开伤疤的狼狈和……无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心口那狰狞的伤口因为激动而再次崩裂,暗紫色的污血迅速浸透玄色的衣襟,散发出更浓烈的腥甜与腐朽气息。
那只焦黑溃烂、白骨隐现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抽搐。
“我……”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不要管那些。”我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命要紧。”
我重新背过身去,将那道狰狞的伤口再次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要么,帮我上药。”我的声音冰冷而平静,“要么,滚出去。别在这里碍眼,浪费我救人的时间。”
破庙里死寂一片。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濒死的野兽。
我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着我的后背。那目光里,有挣扎,有屈辱,有滔天的痛苦,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时间,在霉味和血腥气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息,都像是剐刀在心上划过。
爹在诏狱悬吊,血流不止……姑姑在凤藻宫,被虎狼药吊着命,十日期限如同催命符……表弟被困重华宫,前路断绝……
我没有时间在这里耗!
就在我耐心即将耗尽,准备自己强行处理时——
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耗尽所有气力的叹息。
紧接着,是踉跄而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两步。
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硫磺焦糊味,停在了我身后咫尺之地。
一股混合着男子气息、蛊毒腥甜和血腥的味道,瞬间将我笼罩。
我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一只冰冷、带着细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伸了过来。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我后背完好的肌肤。
冰冷!
如同死人般的冰冷!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那触感让我后背瞬间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那只手猛地一缩,如同被烫到。
“对…对不起…”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的喘息。
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
昏暗中,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那只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只冰冷颤抖的手,再次缓缓靠近。
这一次,避开了完好的肌肤,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落在了我后背那道狰狞伤口的边缘。
指尖的冰冷触碰到新生粉肉的瞬间,我身体又是一颤。那感觉,如同被一条冰冷的毒蛇舔舐。
“药…”他声音干涩。
我将手中的玉瓶递了过去。
他接过玉瓶,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我心头莫名一悸。
他倒出碧绿色的药膏在掌心,动作有些笨拙。
然后,那只冰冷的手,带着黏腻的药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覆盖在了我后背那死气盘踞最深的伤口之上。
“唔…”
药膏的灼热与死气的阴寒瞬间在伤口深处激烈碰撞!如同冰火两重天!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我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了一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残破佛龛上。
“惊鸿!”他惊呼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那只敷药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收回。
“别停!”我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继续!把药揉进去!把那该死的死气逼出来!”
陆清河的手顿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加剧了。
他沉默了片刻。
那只冰冷的手,再次覆了上来。这一次,不再小心翼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狠狠地按压在那片被死气侵蚀、脆弱不堪的血肉之上!
“呃啊——!”
剧痛如同火山爆发!我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指甲深深抠进腐朽的木料里,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的痛呼,那只手如同铁钳,死死按住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沾满药膏,带着一股蛮横的、不顾一切的力道,狠狠地揉搓着那道伤口!
药膏的灼热、他指尖的冰冷、揉搓带来的撕裂感、死气被强行驱赶的阴寒剧痛……数种极致的痛苦如同风暴般在伤口处肆虐!
冷汗如同溪流般从我额头、后背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残破的中衣,黏腻地贴在身上。
我能感觉到他粗重的喘息喷在我的后颈,带着血腥和硫磺的气息。
他的动作粗暴而首接,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仿佛要将那盘踞的死气连同腐烂的血肉一起,生生揉碎挤出!
“忍…忍着点…”他嘶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死气…必须逼出来…否则…侵蚀心脉…”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但这痛…这如同将灵魂都撕裂的痛…
“啊——!”我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呼,身体剧烈地颤抖,几乎要下去。
就在我即将支撑不住的刹那,一股温热而霸道的内力,猛地从他按在我后背的手掌中渡了过来!
那内力极其诡异!并非寻常的阳刚或阴柔,而是带着一种灼热的硫磺气息和阴寒的蛊毒之力!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强行糅合,如同沸腾的岩浆与极地寒冰的混合体,蛮横地冲入我的经脉!
“噗——!”
我喉头一甜,一口暗红的淤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残破的佛龛上,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但这股诡异而霸道的内力,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那盘踞的死气之上!
滋滋滋——!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灰黑色的死气如同遇到克星,发出无声的尖啸,剧烈地翻滚、收缩!
陆清河眼中赤红光芒暴涨!他低吼一声,按在我后背的手掌猛地发力!
“给我——出来!”
噗嗤!
一股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腐朽恶臭的灰黑色气流,如同活物般,猛地从我后背伤口深处被强行挤压、逼出!
那灰黑气流离体的瞬间,我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剧痛和麻痒感骤然减轻了大半!
但同时,一股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陆清河也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那只按在我后背的手瞬间变得冰凉刺骨,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强行催动那诡异内力逼出死气,显然对他自身的负担也极大。
他迅速收回手,将残余的药膏胡乱涂抹在伤口其他位置,动作依旧粗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好了。”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飞快地退后两步,拉开距离,背过身去,玄色的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有些佝偻。
我靠在冰冷的佛龛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衫,黏腻地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后背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但那股蚀骨的阴寒死气确实被逼出了大半,只剩下灼热的药力在发挥作用。
我艰难地拢起残破的衣衫,勉强遮住身体。
破庙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废墟中回荡。
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香、血腥的甜腻、硫磺的焦糊、蛊毒的腥甜,还有那刚刚被逼出的、令人作呕的腐朽死气……种种气息混杂,如同我们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处境。
我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背对着我的玄色身影。
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那只焦黑溃烂的左手无力地垂着,暗紫色的污血一滴一滴,砸落在积满灰尘的地面,晕开一小片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心口那狰狞的伤口,玄色衣襟上的暗紫血渍范围又扩大了一圈。
他伤得很重。比我更重。
蛊毒反噬,蛛王剧毒侵蚀,强行催动异变内力……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在为我逼出那该死的死气。
为什么?
赎罪吗?
还是……那该死的控心噬魂蛊,依旧在作祟?
“陆清河。”我开口,声音因为剧痛和虚弱而有些沙哑。
他身体猛地一僵,没有回头。
“你的手,”我看着他那只几乎废掉的左手,“还有你心口的伤。”
他沉默了片刻,才嘶哑地回道:“死不了。”
“蛊毒,”我盯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还有你刚才那股内力……怎么回事?”
他猛地转过身!
那双赤红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痛苦、暴戾,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与你无关!”他低吼,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沈惊鸿!收起你那点可笑的怜悯!我不需要!”
怜悯?
我心底冷笑。
我沈惊鸿的心,早在剐刑台上就被剐碎了。剩下的,只有焚世的怒火和冰冷的算计。
“怜悯?”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只是不想带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爆炸的累赘进盛京。你的蛊毒,你的异变,会坏我的事。”
陆清河瞳孔猛地一缩,赤红的眼底瞬间被更深的暴戾和屈辱淹没!
“累赘?坏你的事?”他一步步逼近,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硫磺和蛊毒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沈惊鸿!你以为我愿意变成这副鬼样子?!你以为我想追着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去送死?!”
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右手,指着自己心口那狰狞的伤口,声音因为激动而撕裂:“是它!是这该死的蛊!是苏绾绾那个贱人!它在我脑子里!在我血里!它让我看到你!它让我忘不掉你!它让我像个疯子一样追着你!哪怕你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
他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眸死死锁着我,里面是滔天的恨意,却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亦或是那早己尸骨无存的蛊母。
“你以为我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以为我想像个怪物一样跟在你后面?!”他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可我控制不了!沈惊鸿!我控制不了这具身体!控制不了这该死的蛊!它让我看到你离开的背影…它就发疯!它要撕碎一切!它要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残破佛像上!
轰!
本就腐朽的泥塑瞬间崩裂!碎石飞溅!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死死地盯着我,赤红的眼眸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
“所以,”他喘息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和认命,“别想甩开我…沈惊鸿…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用你的圣印,把我烧成灰…要么…”
他顿了顿,赤红的眼眸首首地望进我的眼底,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就让我这个‘累赘’…跟着你…一起下地狱!”
破庙里,死寂无声。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滴答滴答的血滴落地的声音。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浑身浴血、形容狼狈、半人半鬼的男人。
看着他眼中那焚尽一切的疯狂和深埋的绝望。
杀了他?
噬秽圣印的力量,足以将他连同那该死的蛊虫一起,瞬间湮灭成虚无。
但……
我缓缓抬起手。
指尖,一点暗红近黑、却又流转着熔岩般金红纹路的光芒,如同深渊中睁开的魔眼,无声地凝聚。
恐怖的吞噬与毁灭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陆清河瞳孔骤缩!身体本能地绷紧,那只完好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后退,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那点光芒,里面是毫不掩饰的、迎接毁灭的决绝。
杀意,在我心头翻涌。
但最终,那点光芒,缓缓熄灭。
我放下手。
“你的命,”我冷冷开口,声音如同万载寒冰,“现在是我的。”
“在救出我爹,救回我姑姑之前,你不准死。”
“你的蛊毒,你的异变,”我盯着他心口那不断渗血的伤口,“给我控制住。若在盛京坏了我的事,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走向破庙门口。
外面,暮色西合,铅云低垂。
巨蟒庞大的身躯如同黑色的山峦,盘踞在废墟之上,赤红的蛇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七情蛛王如同沉默的守护者,八只复眼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盛京。
龙潭虎穴。
我来了。
带着噬秽圣印,带着洪荒凶兽,带着……一个半人半蛊的疯子。
爹,姑姑,表弟……
等我。
这一次,我要掀翻那金銮殿,砸碎那诏狱铁牢!
狗皇帝,你的末日,到了!
夜风呼啸,卷起残叶与血腥。
我纵身跃上巨蟒冰冷的背脊。
身后,传来踉跄却固执的脚步声。
陆清河捂着心口,拖着那只焦黑溃烂的手,一步一步,艰难却坚定地跟了上来。
他没有说话。
但那道落在背上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带着毁灭的疯狂与一丝病态的执念,如影随形。
甩不掉。
那就一起,把这肮脏的天,捅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