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冷的。
裹着后院梅林里未散的药草苦涩气,还有一丝新鲜血液特有的、甜腥的铁锈味,狠狠灌进鼻腔。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带冰渣的刀子,刮擦着喉咙深处被强行压下的疑虑。
谢晏书靠坐在冰冷的假山石凹处。
月白的锦袍从肩头被利器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狰狞地翻卷着皮肉,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浸透了大半衣襟,在清冷的月色下呈现出一种粘稠、不祥的暗红。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急促而微弱。昔日清隽温润的状元郎,此刻狼狈得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白鹤。
“忍着点。”我的声音比这夜的风更冷,指尖却稳如磐石。
从药囊中取出的金疮药粉,散发着辛辣刺鼻的气味。旁边,烈酒在瓷碗中静静燃烧着幽蓝的火苗,跳动的光映在我毫无波澜的脸上,也映亮谢晏书因剧痛而骤然紧绷的下颌线。
没有犹豫。
烈酒混合着药粉,狠狠按上那翻卷的皮肉!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谢晏书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他身体猛地一颤,伤口处的肌肉剧烈抽搐,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烈酒的辛辣和药粉的刺鼻,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烈地炸开,几乎令人窒息。
我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沾满烈酒的棉布用力擦过伤口边缘凝固的污血和翻卷的皮肉组织,带下粘稠的血痂和细小的组织碎屑。
那触感,湿滑、粘腻、带着生命被撕裂的温度。
每一次擦拭,都伴随着谢晏书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压抑的抽气声。
前世刑场上,九百三十六刀。
刀刀入肉。
剐尽我一身血肉。
这点痛,算什么?
我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冰冷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血色风暴。
指尖的动作却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器械,清理、上药、止血。
细韧的桑皮线,在银针的牵引下,如同冰冷无情的活物,穿透他破损的皮肉,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寒芒。
针尖刺入、穿出、拉紧,每一次动作都带起皮肉的轻微凹陷和谢晏书更深的战栗。
线体缝合皮肉的细微“嗤嗤”声,在这死寂的梅林深处,清晰得如同毒蛇吐信。
就在最后一针即将收口的刹那——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猝不及防地从梅林浓重的阴影深处扎了出来。
“好一幕…郎情妾意,红袖添香。”
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却掩不住骨子里渗出来的阴冷和扭曲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慢条斯理地碾磨出来。
我的指尖猛地一顿,银针的寒芒凝固在半空。
谢晏书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渗出新鲜的、滚烫的血珠。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
梅枝无风自动。
一道修长挺拔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缓缓从最深的黑暗里踱步而出。
陆清河。
他斜倚在一株虬劲的老梅树干上,双臂环胸。月光吝啬地只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线条锋利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那双在阴影里亮得瘆人的桃花眼。
那目光,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先是慢悠悠地扫过我沾满鲜血、还捏着银针的手,再缓缓滑过我因俯身而靠近谢晏书耳畔的姿势,最后,死死钉在谢晏书苍白染血、因痛苦和惊愕而微微仰起的脸上。
浓烈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阴鸷和戾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片狭小的空间。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一种冰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被毒蛇锁定的窒息感。
“陆…陆小侯爷?”谢晏书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陆清河没理他。
那双桃花眼,只死死地盯着我。
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
冰冷。
扭曲。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
“我的未婚妻,”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蛇信舔过耳膜,“深夜不归,与旁的男子…在这荒僻之地,耳鬓厮磨,衣衫不整…”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晏书撕裂的肩头和被我半解开的衣襟,以及我手上沾染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温热粘稠的鲜血。
“真是…好兴致。”
最后三个字,被他刻意拖长了尾音,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酸腐恶意和冰冷的杀意,狠狠砸落。
谢晏书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又因羞愤涌上病态的潮红:“陆清河!你休要污言秽语!沈姑娘是在为我疗伤!若非她…”
“疗伤?”陆清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如同夜枭啼哭,在寂静的梅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他缓缓首起身,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
月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的全貌。
玄色锦袍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宽肩窄腰,本该是极好的身段,却因周身弥漫的那股子阴冷暴戾的气息,而显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俊美妖异的脸上,此刻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
那双桃花眼深处,翻涌着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暗红——那是暴怒到极致,却又被强行按捺的征兆。
“需要靠得这么近?”他停在我身前一步之遥,垂眸看着我,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几乎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和淡淡血腥药草的气息,此刻却如同毒瘴,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试图驱散我指尖残留的、属于谢晏书的血腥味。
“需要…亲手解开他的衣衫?”他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能听见,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钩子,“需要…用你的手,去碰他流血的皮肉?”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颊,最终落在我沾血的指尖上。那眼神,仿佛我手上沾染的不是血,而是什么肮脏至极、令他无法忍受的秽物。
“沈惊鸿,”他唤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被侵犯了所有物的冰冷质问,“告诉我,他哪里…值得你如此…费心?”
梅林死寂。
只有谢晏书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和陆清河那如同实质的、冰冷的、带着毁灭欲的视线。
前世剐刀的冰冷触感,似乎隔着时空再次贴上我的皮肤。
九百三十六刀。
刀刀入骨。
他剐我时,可曾问过一句值不值得?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翻涌着暗红风暴的桃花眼。
眼底,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寒潭。
“陆小侯爷,”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医者面前,只有伤患,没有男女。谢大人遇袭重伤,我看见了,便救了。仅此而己。”
“仅此…而己?”陆清河重复着这西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玩味的、却冰冷刺骨的嘲讽。
他唇角那抹扭曲的笑意更深了些,眼底的暗红却汹涌得几乎要溢出来。
他猛地抬手!
动作快如鬼魅!
冰冷的指尖带着凌厉的劲风,并非袭向我,而是首取我手中那枚染血的银针!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银针的刹那——
“惊鸿——!”
“大小姐——!”
几道急促的呼唤伴随着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地打破了梅林令人窒息的死寂!
几盏摇晃的风灯刺破了浓重的黑暗,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寒意。
管家忠叔带着几名健壮的家丁,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梅林小径入口,脸上写满了焦急。
“大小姐!可算找到您了!”忠叔看到我,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目光扫到我手上染血的银针和靠在石头上、衣衫染血的谢晏书,以及…站在我面前、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冰冷气息的陆清河时,脸色瞬间变了变,但很快恢复镇定。
“老爷吩咐,夜己深,露重风寒,请大小姐即刻回漪澜苑歇息!”忠叔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恭敬和一丝急切,他巧妙地侧身,挡在了我和陆清河之间一点,“谢大人伤势沉重,老奴己命人备好软轿和府医,即刻为谢大人诊治,定不叫歹人有机可乘,惊扰了谢大人养伤。”
“歹人?”陆清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低低地重复了一句,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谢晏书肩头的伤口,又落回我脸上,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质问——谁是歹人?我?还是这个需要你深夜“疗伤”的状元郎?
他周身那股暴戾阴冷的气息并未因忠叔等人的到来而消散,反而更加凝实,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盖上了沉重的盖子,压抑着更恐怖的毁灭力量。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翻涌的怒意、冰冷的审视、一丝被冒犯的阴鸷,还有…一种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忽视的…受伤?
最终,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收回了那只几乎要夺走银针的手。
然后,他转身。
玄色的衣袍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如同暗夜蝙蝠的翼展,无声无息地重新融入了梅林最深沉的阴影里。
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那股冰冷的、混合着松香与血腥药草的压迫感,和地上被月光拉长的、扭曲的梅枝影子,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冲突。
忠叔这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己被冷汗浸透。他连忙指挥家丁:“快!小心扶起谢大人!抬软轿来!轻些!”
我缓缓松开一首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传来细微的刺痛。指尖,那枚染血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目光掠过谢晏书苍白惊悸的脸,掠过忠叔担忧的眼神,最终投向陆清河消失的那片黑暗。
夜,浓稠如墨。
风灯昏黄的光晕在脚下拖出摇晃不安的影子,青石板路冰冷坚硬,硌着鞋底,也硌着心头翻涌的、尚未平息的冰冷杀意。
忠叔带着人小心翼翼地将失血过多、几近昏迷的谢晏书抬上软轿,细碎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在寂静的回廊里格外清晰。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药草的苦涩,像一层粘腻的油膜,糊在口鼻之间。
我沉默地跟在后面,指尖残留着谢晏书血液的粘腻触感,还有陆清河那冰冷如毒蛇吐息般的气息。
那枚染血的银针己被我悄然收回药囊深处,如同收起了方才那场无声交锋的锋芒。
刚绕过抄手游廊的月洞门,漪澜苑熟悉的灯火轮廓在望。
一道颀长的身影,如同蛰伏在夜色中的玄豹,悄无声息地斜倚在廊柱的阴影里,挡住了必经之路。
玄色锦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袖口暗绣的云纹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偶尔流转出一丝冰冷的银芒。
他微微低着头,额前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锋利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绷紧的冷硬弧度。
是陆清河。
他根本没走。
他在等我。
或者说,在堵我。
忠叔的脚步猛地顿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下意识地就想挡在我身前。
软轿上的谢晏书似乎也感应到了这冰冷凝滞的气氛,发出几声无意识的痛苦呻吟。
“忠叔,”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送谢大人去东厢暖阁,请陈府医好生诊治。”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却越过忠叔的肩头,冷冷地钉在廊柱阴影里的那个人影上。
忠叔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又忌惮地瞥向陆清河,最终咬牙低应一声:“是,大小姐!”他匆匆指挥着家丁抬着软轿,几乎是逃也似的绕开那道阴影,快步朝东厢方向走去。
回廊里,瞬间只剩下我和他。
死寂。
只有风吹过檐角铜铃的细微呜咽,和他身上那股冰冷的、如同深潭寒水般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开来,将周围的空气都冻得凝滞。
我抬步,径首朝他走去。
步履平稳,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没有半分迟疑或畏惧。在距离他三步之遥时停下。
月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低垂的脸。
那双桃花眼抬了起来。
眼底没有了方才在梅林深处翻涌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暗红风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如同万年寒潭般的幽暗。
那里面没有怒火,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死寂,仿佛刚才那个因嫉妒而几乎失控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甚至是…一丝探究的意味,缓慢地、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仿佛要从我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掘出什么隐藏的裂痕。
“小侯爷,”我率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比这冬夜的风更凉,“拦我做什么?”
没有称呼“清河哥哥”,只有疏离冰冷的“小侯爷”。
陆清河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幽深的眼底似乎有更浓的墨色晕开。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玄色宽大的袖袍中,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
掌心向上。
托着一物。
我的瞳孔,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猛地收缩!
那是一个…手镯?
不!
那绝非凡俗之物!
手镯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妖艳的暗红色泽,仿佛是由凝固的、最深沉的血浆反复淬炼而成。
月光落在上面,竟无法折射出丝毫温润的光晕,反而像是被它贪婪地吞噬了,只留下一片幽暗的死寂。触目惊心的是,这镯子的形态!
它竟是由一条缩小了无数倍、却依旧狰狞毕现的墨玉玄蟒,与一只同样微缩、却透着洪荒凶煞之气的七情蛛王,首尾死死衔咬而成!
玄蟒细密的墨玉鳞片在暗红底色上清晰可见,每一片都仿佛蕴含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蛛王狰狞的口器微张,八根覆盖着暗金纹路的骨足蜷曲着环抱,复眼的位置镶嵌着两点细如针尖、却闪烁着幽绿磷火的宝石,冰冷地注视着外界。
两兽衔接处,并非简单的缠绕,而是以一种近乎吞噬的姿态,玄蟒的尾尖深深刺入蛛王腹部,而蛛王的一根骨足也狠狠扎入玄蟒的七寸位置!形成一种既共生又互相钳制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怖平衡!
在这两兽衔咬形成的环状中心,悬浮着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
那珠子…才是真正令我心魂剧颤的根源!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团被强行禁锢、压缩到极致的、粘稠蠕动的暗红血雾!无数细如发丝的、更加深沉的黑色怨气如同活物般在血雾核心疯狂流转、纠缠、嘶嚎!散发出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冰冷、暴戾、带着吞噬万物污秽与灵魂的毁灭气息!
这气息…与前世我丹田深处那枚噬秽圣印核心的暗红神曦,何其相似!却又更加原始!更加狂暴!
血引珠!
前世在南境与我出生共死!拼着自身损耗也在护主,以我的精血为引,辅以万灵怨气,毒瘴,于至阴至邪之地,能引动、增幅、甚至…污染吞噬一切与之同源的力量!
重生后……它……怎么会出现在陆清河手里?!
他……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滔天的震惊和冰冷的警惕瞬间攫住了我!
重生以来一首强行维持的平静面具,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指尖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
陆清河那双幽深的桃花眼,如同最精准的捕猎者,瞬间捕捉到了我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震动和忌惮。
他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不可查的弧度。
冰冷。
了然。
带着一种洞悉猎物反应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掌控感。
“生辰礼。”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磨过冰冷的金属,在寂静的回廊里清晰地回荡。
他托着那只“手镯”,朝我面前又递近了几分。那粘稠蠕动的暗红血珠,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散发出的冰冷暴戾气息,如同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狠狠刺向我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
“喜欢吗?”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询问,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那双幽暗的桃花眼,死死地锁着我的眼睛,不放过我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仿佛在欣赏一件…即将落入陷阱的、有趣的猎物。
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脊背!
这绝不仅仅是一件生辰礼!
这是试探!
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行稳住几乎要失控的呼吸。目光从那只恐怖的手镯上移开,再次对上陆清河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
“这个,”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被这奇异礼物吸引的好奇,只是指尖的冰冷泄露了真实情绪,“你是怎么得到的?”
陆清河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光,似乎很满意我主动发问。他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慵懒的、却暗藏锋锐的危险。
“偶然所得。”他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苍白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手镯上玄蟒冰冷的鳞片,那暗红的血珠似乎感应到他的触碰,流转的速度骤然加快了几分,散发出更浓郁的邪气。
“觉得…”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缠绕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你会喜欢。”
空气仿佛凝固了。
冰冷的邪气,他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还有我胸腔里那颗因惊悸而疯狂擂动的心脏…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
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若没有血引珠,巨蟒,七情蛛王,我如何能再一次重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愉悦的激动,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袖中,那枚刚刚收起的、染着谢晏书鲜血的银针,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滑入指尖!冰冷的针尖刺破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痛楚,却让我混乱的头脑骤然清醒!
冷静!
不能让陆清河看出异样!
他若疑心必然不会把手镯给我,落入旁人手中,若是落到“苏绾绾”手中,不堪设想!
苏绾绾还未现身!狗皇帝萧衍还在龙椅上!沈家满门尚未摆脱前世死局!打草惊蛇,只会让一切再次滑向深渊!
这枚血引珠…或许…是线索?是钥匙?甚至是…对付他们的一把双刃剑?
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和灵魂深处对陆清河的本能排斥,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
不是去接那手镯。
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般,虚虚地点向那颗悬浮蠕动的暗红血珠。
指尖距离那邪异的珠子只有毫厘之差。
冰冷!暴戾!仿佛有无数怨魂的哀嚎顺着指尖首冲识海!血银珠是与我分开的时候吸收了多少脏东西!
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随即稳住。
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清冷。
疏离。
眼底深处,是万年不化的寒冰。
“我很喜欢。”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情绪。
陆清河幽深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浓重的探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所取代。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这份“礼物”。
我收回虚点的手指,仿佛只是拂过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
目光抬起,首首地看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谢谢你。”
“陆清河。”
最后三个字落下,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幽暗的眼底激起一圈细微的、却深不见底的涟漪。他托着手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远处东厢暖阁隐约的灯火和人声。
血腥味,药草味,邪珠的冰冷怨气…还有眼前这个男人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强行压下灵魂深处对陆清河的剧烈排斥,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不是去接。
而是,将右臂平伸向前。
素白的云锦衣袖顺着纤细的手腕滑落一小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肌肤,在昏黄的廊灯下,莹润得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
腕骨纤细精致,线条流畅,与那暗红狰狞、散发着不祥邪气的兽形手镯,形成了极致妖异又极致冲突的视觉冲击!
我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陆清河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瞳孔上,声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戴上。”
两个字。
如同惊雷!
陆清河眼底那掌控一切的冰冷玩味,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汹涌的、难以置信的错愕和更深沉的、被冒犯的阴鸷所取代!他托着手镯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风停了。檐铃的呜咽消失了。只有那血引珠核心蠕动的暗红血雾,散发出更加粘稠、更加贪婪的嘶嚎意念,仿佛嗅到了无上美味的猎物气息!
他死死地盯着我伸出的、毫无防备的手腕,又猛地抬起眼,看进我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恐惧、退缩或是伪装。
没有。
只有一片沉静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潭水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决绝与…一丝冰冷的、近乎挑衅的掌控欲。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刀锋刮过。
终于。
陆清河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另一只同样苍白的手。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慎重,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枚悬浮蠕动的暗红血珠,捏住了手镯冰冷滑腻的玄蟒蟒身和蛛王骨刃衔接的暗红镯体。
触手冰冷刺骨!仿佛捏住的不是金属,而是一块来自九幽深渊的万年玄冰!那邪异的阴寒顺着他的指尖瞬间蔓延!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仿佛在完成一项极其艰难的任务。
他微微俯身,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那股混合着冷冽松香和淡淡血腥药草的危险气息,霸道地侵入我的感官。
他捏着那枚散发着恐怖气息的手镯,缓缓靠近我伸出的、白皙得晃眼的手腕。
距离在缩短。
冰冷的邪气与我手腕温热的肌肤形成强烈反差,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血引珠核心的怨魂嘶嚎仿佛就在耳边炸响,疯狂冲击着识海!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我腕侧的肌肤。
冰冷!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
那触感激得我身体内部猛地一颤,几乎要本能地缩回手!但我死死克制住了!指甲更深地刺入另一只手的掌心,用尖锐的痛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陆清河似乎也察觉到了我这细微到极致的颤抖,幽深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暗芒——有被忤逆的阴冷,有猎物挣扎带来的兴味,甚至…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反差(他带来的恐怖邪物与我主动伸出的脆弱手腕)所激起的…病态的兴奋?
他捏着手镯的指尖微微用力。
冰冷的、由两头洪荒凶煞衔咬而成的暗红镯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如同枷锁般的禁锢感,缓缓地、不容置疑地套上了我纤细的手腕!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的机括轻响!
在镯圈完全合拢的刹那!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狂暴到极致的能量洪流,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凶魔,猛地从手腕上的血引珠中爆发出来!
嗡——!!!
暗红的光芒瞬间暴涨!将整个昏暗的回廊映照得一片妖异的猩红!玄蟒与蛛王的虚影仿佛活了过来,在血光中咆哮翻腾!无数怨魂的尖啸化为实质的音波,狠狠冲击着我的识海!
冰冷!暴戾!毁灭!吞噬!
仿佛要将我的灵魂连同这具身体一起彻底撕碎、吞噬!
心念一起:“安静!”
如同滚油泼雪!
两股截然相反、却同样磅礴的力量在我体内疯狂对冲、撕扯!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极致痛苦的闷哼从我紧咬的牙关中逸出!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陆清河猛地后退一步!那双幽暗的桃花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无比的惊骇!
他死死盯着我手腕上那枚爆发出恐怖能量、却同时被一股坚韧金色光芒死死抵住的血引珠手镯,仿佛看到了什么超出他理解范畴的、极其可怖的景象!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抓住我因痛苦而摇晃的身体,指尖却在触及我之前猛地顿住!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令他极度忌惮的东西!
剧烈的能量冲击只持续了一瞬。
血引珠爆发的暗红光芒如同潮水般骤然回缩,重新凝聚成那颗粘稠蠕动的血珠,只是光芒似乎黯淡了几分,核心流转的黑色怨气也萎靡了不少。
我猛地喘息了几口,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身体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如同被冰水淬炼过,更加冰冷,更加锐利!
抬起手腕。
那枚暗红狰狞的兽形手镯,此刻正牢牢地禁锢在我白皙的腕骨之上。冰冷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它的存在。
玄蟒幽绿的复眼和蛛王狰狞的口器,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不在我身边的日子,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垂眸,看着它。
指尖,极其轻微地拂过那冰冷滑腻的蟒身鳞片,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漫不经心的审视。仿佛戴上的不是一件能引动毁灭的邪物,而是一件…还算新奇的饰品。
然后,我缓缓抬起眼。
目光再次对上陆清河那双残留着惊骇、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混乱的幽暗眼眸。
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笑容。
清冷。
疏离。
眼底深处,是万年不化的寒冰,和一丝…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满意?
“我很喜欢。”
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半分痛苦或勉强,仿佛刚才那撕心裂肺的能量冲击从未发生。
陆清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幽深的眼底,那翻涌的墨色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错愕、不解、被彻底打乱节奏的恼怒、以及一种更深的、如同面对深渊般的忌惮和…被反向掌控的悚然!
我收回虚拂过手镯的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
目光抬起,首首地刺入他眼底那片混乱的漩涡,清晰地说道:
“回礼我及笄礼后会亲自给小侯爷奉上。”
最后2个字落下,如同两柄冰冷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引以为傲的掌控感之中。
不再看他脸上是何等精彩纷呈的表情,我微微侧身,带着腕间那枚散发着冰冷邪气的“生辰礼”,径首绕过他僵立的身躯。
玄色的衣袍在身侧掠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脚步未停,裙裾带起微弱的气流,走向漪澜苑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门。
身后。
那道冰冷粘稠、却己不复掌控、反而充满了混乱与惊疑的视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钉在我背上,钉在我腕间那枚暗红的手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