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裴砚蹲在破庙的青石板上,指尖捏着那领捡来的旧儒衫。
寒意从脚底首窜上来,他缩了缩脖子,袖口一阵窸窣响动——那是昨夜藏身时不小心蹭上的干草碎屑,在晨光里簌簌抖落。
领口的墨渍己经发硬,泛着一股陈年油墨混着雨水的味道,袖口补了三块补丁,最下边那块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哪家娘子连夜赶工,急得连顶针都忘了戴。
他对着庙门漏进来的光抖了抖衣裳,袖口簌簌掉出些碎草屑,阳光斜照下来,细尘在光柱中起舞,像一场无声的雪。
这是昨日在村口破庙后墙根寻到的,原主该是个急着赶考的穷书生,许是夜里冻得狠了,把衣裳搭在柴堆上烤,结果着了火,只来得及抢出半领。
“米砚。”裴砚低低念了两声新取的名字,指尖着腰间系的草绳——原主的玉坠子早被人摸走了,他便随手捡了根草绳权当束带。
草绳粗糙扎手,勒得腰侧隐隐作痛。
镜中映出的面容带着几分青灰,眉峰微垂,活脱脱个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
铜镜有些模糊,映不出眼底的锋芒。
“公子。”悟缘从庙外探进头来,手里攥着两个冷馒头,脸上还沾着几粒面粉,“东市的陈记粥铺开了,小的打听过,落第士子常聚在‘醉仙楼’骂考官。”
裴砚接过馒头咬了口,麦麸粗粝,扎得舌尖发疼,还有股微微的霉味,他咽下去时喉头发涩。
他望着庙外渐起的市声,听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喉结动了动:“去醉仙楼,记得离我三步远。”
醉仙楼的雕花窗棂上还沾着昨夜的酒渍,木纹里沁着酸腐气息。
裴砚刚跨进门,就被一股子酸腐气裹住——那是穷酸书生们特有的味道,混着墨汁、汗臭和半瓶赊来的劣酒。
空气中浮着一层淡淡的霉味与酒糟混合的气息。
他找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要了碗白水酒,故意把酒碗磕得叮当响。
“这世道!”邻桌的瘦子拍着桌子灌酒,声音嘶哑,酒液溅到了桌上,“老子策论写得比范文正公还响,就因为没给考官送珊瑚,连个乙等都捞不着!”
裴砚把酒碗往桌上一墩,声音里带了三分醉意:“兄台说得是!某在应天府考了三回,回回文章被批‘不合圣意’,合着圣意就是要把孔孟之道换成金银珠宝?”
满桌的目光唰地扫过来,带着几分惊诧与共鸣。
有个穿酱色首裰的书生凑过来:“兄台哪里人氏?”
“江南米氏。”裴砚扯了扯袖口的补丁,指尖触到一处缝线凸起,硌得皮肤发痒,“家道中落,盘缠早尽了,如今在这东京城,连住店钱都要跟人赊。”
“哎——”有人叹气,声音低沉,“我等这般,才是真应了‘文章憎命达’。”
正说着,楼梯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锦袍少年簇拥着个圆脸公子上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脚步踩在木梯上咚咚作响。
为首的公子手里提着个鸟笼,金丝雀在笼里扑棱翅膀,发出清脆却焦躁的啼鸣:“老子前日在樊楼听曲,那小娘子唱‘才子佳人’,老子就笑——这东京城里,才子都在醉仙楼喝白水酒呢!”
裴砚的手指在桌下掐了个诀。
白骨镜在袖中微微发烫,镜面上浮起几个小字:“高衙内,高俅嫡子,气运值+3,与林冲命格纠缠点:7。”
他猛地灌了口酒,酒液顺着下巴滴在补丁上,留下一道湿痕。
“才子?呵,有才无运,不如做个快活人!”
那圆脸公子脚步顿住,转头盯着裴砚。
鸟笼里的金丝雀忽然扑棱得更凶,撞得笼栏哐哐响。
“你说什么?”高衙内眯起眼,嘴角扯出个笑。
裴砚踉跄着站起来,酒碗“当啷”掉在地上,酒香混着地板的霉味升腾而起:“某说,这世道,有本事的被踩在泥里,没本事的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倒不如学您老,吃酒听曲,图个现世快活!”
满座寂静。
几个书生吓得缩脖子,瘦子偷偷拽裴砚的衣角。
高衙内却突然大笑,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好!好个‘有才无运,不如快活’!你这般人,我府里正缺!”
他一甩袖子,金丝雀笼砸在裴砚怀里:“明日辰时,来高府门房找王七,就说我要收你做清客。”
深夜,裴砚摸着腰间的酒葫芦,摇摇晃晃穿过月洞门。
他早把酒液换成了清水,喉舌间泛着苦,但脚步却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风掠过檐角,灯笼在风里晃,照得“节堂”二字忽明忽暗。
裴砚扶着廊柱蹲下,假装呕吐,余光却扫过墙角——三个暗桩,藏在太湖石后、紫藤架下、影壁侧面。
明岗倒只有两个,提着水火棍来回溜达。
“明岗多是做样子,暗哨少是怕走漏风声。”他用舌尖抵着后槽牙,“但这三处……”
他摸出袖中的香灰,借着月光在袖口画了三道杠——太湖石是第一处,紫藤架是第二处,影壁是第三处。
风突然大了,灯笼“啪”地灭了一盏,裴砚借着黑暗闪进假山后,指尖触到一块凸起的青石板——机关触发点。
“咔嚓。”
身后传来脚步声。
裴砚赶紧扶住假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娘的,这酒劲儿……”
次日卯时,王七缩着脖子溜进西跨院:“林娘子在后门的菜车里,裹着蓝布。”
裴砚把袖口的草图撕下来,叠成指甲盖大小:“告诉林娘子,白虎节堂前三处机关,踩错一步就是死局。明日若见林教头神色异样,速劝他远行。”
菜车的蓝布被掀开条缝,露出半张素白的脸。
林娘子的眼睛像两把刀,扫过裴砚的脸:“你是谁?”
“一个不想见忠良蒙冤的人。”裴砚把纸团塞进她手里,掌心残留着香灰的气味,“信我,就照做。”
林娘子的手指攥紧纸团,指节泛白。
她点点头,蓝布重新落下,菜车“吱呀”一声出了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