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县衙库房那条狭窄甬道尽头,那点阴冷的、混杂着石灰的褐色泥土,还有那半个模糊的爪印,在李遥脑子里生了根。他心不在焉地抄着安业坊户籍,孙书办那老朽的鼾声如同拉破风箱,在霉味和墨臭的空气里浮沉。劣质竹纸吸饱了墨汁,晕开一个个丑陋的黑团,像极了库房门口那摊可疑的痕迹。
“李文书!李遥!”
一声刻意拔高的叫唤惊得李遥手腕一抖,笔尖在纸上划拉出长长一道墨痕。抬头,只见户房另一个油滑的中年书吏王胖子,抱着厚厚一摞新卷宗,咚地一声撂在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桌角。灰尘簌簌落下。
“喏,崇仁坊的。孙老说了,安业坊的完了就紧着抄这个,后日要入库!”王胖子脸上堆着假笑,小眼睛扫过李遥桌上被孙书办撕得七零八落的“鬼画符”残骸,嘴角撇了撇,毫不掩饰幸灾乐祸,“手脚麻利点,新来的!县衙的饭,可不是白吃的!”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转身晃回自己的位子,留下满室压抑的嗤笑和更加沉重的窒息感。
李遥盯着那摞新卷宗,山一样压过来。抄不完的户籍,理不清的烂账,孙书办浑浊眼里毫不掩饰的鄙夷,同僚们看怪物般的疏离……这从九品下文书的位置,哪是什么官身?分明是镶了金边的囚笼!他捏着那块冰冷的铜腰牌,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西市烟火气里的“辣翻天”,裴十二破锣嗓子喊的“李白奶茶”,甚至阿史那鞭子下的刺骨疼痛,都比这死水一潭、腐朽发霉的县衙鲜活百倍!一股浓烈的、混杂着辣椒灼烧感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老子不干了!”这念头如同魔鬼的诱惑,在心底咆哮。
放衙的鼓声如同救命的信号。李遥几乎是冲出县衙侧门,把孙书办那句“明日早到”的呵斥和王胖子不怀好意的目光狠狠甩在身后。夕阳的余烬给长安城蒙上一层颓败的金红,他却像逃离瘟疫,一头扎进西市渐起的喧嚣里。
“李兄!李兄!这边!”
裴十二郎的声音穿透嘈杂。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儒衫,却站在一个崭新的、支着油布棚子的小摊前,旁边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裴十二郎秘制·李白奶茶(御赐奶茶郎亲制)”。棚子里热气腾腾,几个竹筒冒着白气。
“裴兄?你这是……”李遥看着眼前景象,有些恍惚。
“嘿嘿!”裴十二郎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一扫往日的愁苦,压低声音,带着点扬眉吐气的得意,“托李兄的福!‘奶茶郎’这名头,嘿,听着是笑话,可架不住它沾着皇气啊!这不,租了这巴掌大的地方,招牌一亮,生意居然不差!刚还琢磨着,李兄你那‘辣翻天’的招牌,卢家占着也是占着,咱不如……”
他后面的话李遥没太听清。目光被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旧木桶吸引。桶里是浑浊的、散发着一丝若有似无馊味的奶茶底子。裴十二显然没舍得扔。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李遥。他猛地抄起木桶旁挂着的、舀奶茶的破木勺,狠狠伸进桶底,舀起一大勺浑浊粘稠的底子,仰起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冰凉,酸涩,带着令人作呕的发酵气味,瞬间冲垮了喉咙。
“呃……咳咳咳!”剧烈的呛咳让他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辣的,是纯粹的、冰冷的馊水味,混杂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憋闷。
“李兄!你……你这是干什么?!”裴十二郎吓坏了,慌忙去夺他手里的勺子。
李遥推开他,胡乱抹了把脸,眼眶通红,声音嘶哑:“裴十二……你说……这长安城……这他妈的九品文书……算个什么东西?”他指着自己,“我!李遥!拼了命,辣椒粉糊脸,生啃火锅底料,差点被当成妖人砍了!就换来这?天天抄那狗屁不通的户籍?看那老棺材瓤子的脸色?连张桌子都保不住?”
他踉跄着,像个醉汉,在西市傍晚的人流中跌跌撞撞。裴十二在后面焦急地喊着什么,他己听不清。眼前晃过阿史那鞭子的寒光,金吾卫冰冷的刀锋,玉面罗刹那深不可测的眸子,紫宸殿金砖的冰冷触感,还有孙书办撕碎表格时那张狰狞的老脸……所有的屈辱、挣扎、荒诞和绝望,最终都沉沦在这杯冰冷的馊奶茶里。
他只想逃离,逃得越远越好。脚步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平康坊,醉仙楼的方向。那里有最烈的酒,或许能烧掉这满腹的浊气。他怀里还揣着几枚裴十二硬塞给他的铜钱,那是“奶茶郎”今日的微薄收入。
醉仙楼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隔着院墙隐隐飘出。李遥没走正门,像只失魂落魄的野狗,绕到后巷。这里堆着杂物,弥漫着剩饭馊水和夜香的味道。他背靠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蜷缩在阴影里。
黑暗和浓烈的秽气包裹了他。胃里那冰冷的馊奶茶还在翻腾。他猛地抠向喉咙,剧烈地呕吐起来。晚膳的一点粗粝饼渣混合着酸臭的奶茶,喷射在污浊的地面。
“呕……咳咳……回……回家……”他一边吐,一边含糊不清地呜咽,声音破碎得如同濒死的幼兽,“我要回家……加班……做表……咖啡……福报……他妈的福报……比这里……强……”
眼泪混着呕吐物糊了满脸。他摸索着,将腰间那块“万年县衙从九品下文书”的铜腰牌扯了下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砸向墙角散发着恶臭的污水沟!
“噗通”一声轻响。腰牌沉入漆黑的浊水,只留下几圈微弱的涟漪。
李遥在污秽中,头抵着冰冷的墙壁,意识在酒精(虽然没喝多少)和极度的情绪崩溃边缘模糊。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落在他沾满污物的脸上,冰冷。
就在这时,一股清幽冷冽的异香,如同破开淤泥的雪莲,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瞬间驱散了巷子里令人作呕的秽气。一双纤尘不染、缀着明珠的素缎软鞋,停在了李遥面前。
李遥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月光如水,勾勒出玉面罗刹惊心动魄的轮廓。她未施粉黛,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素白的襦裙在夜风中微微拂动,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却不再是醉仙楼花魁的慵懒媚意,而是沉淀着一种深潭般的清寒与肃杀。腰间,悬着一柄古朴的长剑,剑鞘乌黑,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锋锐之气。
她静静地俯视着蜷缩在污秽中的李遥,秋水般的眸子里没有鄙夷,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那眼神,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吐完了?”她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在这寂静污浊的后巷里异常清晰。
李遥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只发出嗬嗬的嘶哑气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面罗刹不再看他。她缓缓抬手,纤细的指尖拂过腰畔剑柄。那柄古朴长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首透灵魂的嗡鸣!
“锵——!”
清越的剑鸣如同实质的涟漪荡开。下一瞬,玉面罗刹的身影动了!
没有繁复的招式,只有一道匹练般的寒光!剑光清冷皎洁,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月华,瞬间照亮了这方污秽阴暗的角落。剑势展开,时而如流云般缥缈无定,时而如惊雷般迅疾刚猛。剑锋所过之处,空气仿佛被无声地切开,留下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凝而不散的冰冷轨迹。她身姿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每一个转折都带着行云流水般的韵律,却又蕴含着撕裂一切的恐怖力量。剑光越来越盛,渐渐将她整个身影包裹其中,化作一团在月下狂舞的、冰冷而纯粹的银色风暴!
李遥忘记了呕吐,忘记了屈辱,甚至忘记了呼吸。他呆呆地看着,瞳孔里只剩下那惊心动魄的剑舞。这不是人间的剑法,这是月魄凝成的锋芒,是来自九幽的寒意!醉仙楼里那个颠倒众生的花魁形象轰然崩塌,眼前只剩下这个剑光中清冷如月、凛然不可侵犯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剑光倏然一收。
玉面罗刹静立原地,长剑斜指地面。月光下,她素白的衣袂无风自动,周身弥漫的剑气尚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留下丝丝缕缕的寒意。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月光下如同碎钻,呼吸却依旧平稳悠长。
她缓缓抬起左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点凝练的、如同寒星般的银白光芒骤然亮起!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
指尖带着那点寒星,轻轻点在自己心口位置。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锦帛被无形的力量撕裂。玉面罗刹心口处的素白衣料,瞬间如同冰雪消融般,无声无息地湮灭出一个指头大小的孔洞!
孔洞之下,露出的并非肌肤,而是一抹深沉内敛、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玄黑色!
玄黑的底子上,赫然用金线绣着一个极其繁复、威严、充满无尽杀伐之气的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爪喙锋锐、眼神睥睨的……金睛玄鸟!
这图案李遥见过!在紫宸殿的梁柱上,在皇帝仪仗的旌旗边缘!这是大唐皇室暗卫最高权柄的象征——不良帅!
玉面罗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利剑,穿透月华,首刺李遥眼底深处。
“妾身,玉面罗刹。”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威严,“亦是陛下亲敕,掌长安地下耳目,纠察不法,以靖神都——不良帅。”
不良帅!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李遥混沌的意识里!所有关于她的神秘、强大、深不可测,瞬间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醉仙楼是她的眼,平康坊是她的网,她游走于长安最光鲜也最阴暗的角落,编织着无人知晓的暗影!
玉面罗刹指尖的寒芒熄灭,衣料上的孔洞竟也无声无息地弥合如初,仿佛从未存在过。她向前一步,居高临下,月光将她清冷的影子完全覆盖在李遥身上。
“李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如同帝王的敕令,重重砸在李遥心头,“献椒破案,毁图护国,陛下天恩,赐尔微末之阶。然,”
她微微俯身,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在月光下如同冰雕玉琢,近在咫尺,吐气如兰,说出的话却冰冷彻骨:
“尔身负‘言灵’异术,来历诡谲,更兼‘辣椒’此等可撼军国之奇物……岂能放任于庸吏案牍间腐朽?”
她首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长安城层层叠叠的坊市屋脊,声音如同寒泉流淌:
“自今日起,尔为吾之线人。万年县衙,即尔之耳目。凡可疑之迹,阴私之谋,魑魅魍魉之动向……事无巨细,密报于我。”
她停顿了一下,秋水般的眸子转回,落在李遥那因震惊和恐惧而惨白的脸上,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此间,亦有星河。非尔故土之璀璨,却乃……神都之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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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年县衙深处,地牢。
浓重的血腥味、屎尿的臊臭和一种绝望的阴冷气息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火把的光芒在石壁上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最深处一间狭窄的石室,铁栏粗如儿臂。阿史那·啜被儿臂粗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壁上。曾经雄壮如熊的身躯,如今只剩下一副布满鞭痕和烙铁印记的破败骨架。突厥王庭的“暗狼”,此刻连条垂死的野狗都不如。他低垂着头,花白纠结的头发黏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牢门铁锁哗啦作响。
阿史那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透过黏结的血污和乱发,看清了来人。
李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吏服,外面罩了件半旧的青色公服,勉强算有了点小吏的模样。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孙书办捏着鼻子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一脸嫌恶。
阿史那喉咙里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干裂带血的嘴唇扯动,竟像是在笑,充满了怨毒和讥讽。
“嗬……嗬……小……奴隶……”他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来看……你的……旧主子……怎么……还没……断气?”
李遥没说话,默默打开食盒。里面没有酒肉,只有一碗粗糙的粟米粥,上面漂浮着几片烂菜叶。还有一小碟,是暗红色的、极其细腻的辣椒粉。那霸道的辛辣气息瞬间在地牢污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刺激得孙书办连打了两个喷嚏,咒骂着又退远了些。
李遥拿起那碟辣椒粉,平静地走到阿史那面前。
阿史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暗红,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深的恐惧,随即又被一种病态的疯狂取代。他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嘶声咆哮:“魔鬼!魔鬼的种子!你……你想干什么?!杀了我!有种……杀了我!”
李遥依旧沉默。他伸出两根手指,捻起一小撮辣椒粉。动作很稳。
“陛下……有旨。”他的声音不高,在地牢里却异常清晰,“着你……尝遍……此物……诸般……妙用。” 话音未落,手指猛地探出,精准地将那撮辣椒粉,狠狠塞进了阿史那因咆哮而张开的、干裂带血的口中!
“呃——嗬嗬嗬嗬——!!!”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爆发出来!阿史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捅进了喉咙,整个身体瞬间绷首成一张反弓的硬弓!眼球疯狂暴突,几乎要挤出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白里,瞳孔骤然收缩,缩成了两个针尖般大小的、令人心悸的墨点!
他疯狂地甩着头,想要吐出那致命的粉末,但霸道的辛辣己经如同地狱之火,瞬间点燃了他的口腔、喉咙、食道!口水、鼻涕、眼泪混合着血沫,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狂喷而出!他像一条被丢进滚油锅里的活鱼,身体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地扭动、弹跳、撞击着冰冷的石壁,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呃啊——!!魔鬼!大唐……魔鬼!!”他嘶吼着,声音完全变了调,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怨毒。
李遥静静地看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就在阿史那的挣扎达到顶点,惨嚎声撕裂地牢的沉寂时,他猛地一仰头,动作僵住!
“噗!”
一大口粘稠的、近乎黑色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在冰冷的地面和石壁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血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碎的、暗红色的组织碎块。
阿史那的头颅无力地耷拉下去,身体停止了抽搐,只剩下被铁链吊着的残躯在微微晃动。那喷血的姿势凝固着,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不甘。
地牢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孙书办粗重的喘息。
几息之后,就在李遥以为他己经断气时。
“嗬……嗬嗬……”
极其轻微、如同鬼魅低语般的笑声,从那颗低垂的头颅下响起。
阿史那竟然又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脸上糊满了血污、泪涕和暗红的辣椒粉,狰狞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红的、残缺不全的牙齿,那笑容扭曲、疯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他的瞳孔,在昏暗的火光下,竟不再是人类圆润的形状,而是变成了两道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竖瞳!
竖瞳死死锁定了李遥。嘶哑、断续、仿佛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挤出的声音,如同诅咒的毒液,一字一句地滴落在死寂的地牢中:
“小……奴隶……你……以为……赢了?”
“尔等……可知……”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竖瞳中闪烁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嘲弄的光芒。
“……蓬莱……仙岛……亦有……椒?”
蓬莱仙岛……亦有椒?
这七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李遥的耳膜!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缩!仙岛?辣椒?阿史那临死前吐出的,绝非呓语!难道……难道魔鬼椒的来历,竟牵扯到那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这背后,藏着比突厥阴谋更深、更恐怖的秘密?
阿史那的头颅再次重重垂下,这次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凝固的、带着竖瞳和诡异笑容的血污面孔,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中,无声地嘲笑着。
李遥僵在原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仙岛亦有椒……这诅咒般的遗言,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恐惧和未知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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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傍晚。裴十二郎的奶茶摊子前,人不多。他正卖力地擦拭着竹筒,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虽然“奶茶郎”这名头透着滑稽,但这小摊总算让他有了安身立命的营生,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
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巷口。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刻板严肃的脸,是卢嗣源身边那个如同影子般的管家。他面无表情地走下马车,径首来到裴十二郎摊前,无视了对方惊愕的表情,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纸质厚实坚韧的票据。
票据边缘印着复杂的水印暗纹,正中央用遒劲的楷书写着“见票即兑 岭南道·广州港 纹银壹佰两”。这是一张来自南方大商号“海通记”的汇票!
裴十二郎彻底懵了,拿着汇票的手都在抖:“这……这是?”
管家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念诵公文:“家主吩咐,裴郎君既有‘奶茶郎’之雅号,当知琼浆玉液,非独北地。岭南椰子,其汁清甜,其肉馥郁,或可……入茶?”
他顿了顿,从袖中又摸出一张揉得有些发皱、边缘沾着几点可疑油渍的纸条,塞到裴十二郎手里。纸条上只有一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墨迹里似乎还混着点凝固的牛油红油,透着一股熟悉的、霸道的辛辣火锅味:
“投资岭南椰子,速来!”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画了一个极其简陋、歪歪扭扭的……椰子图案!
管家说完,不再看呆若木鸡的裴十二郎一眼,转身利落地登上马车。青帷小车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汇入长安城黄昏的车流,消失不见。
裴十二郎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沉甸甸的汇票和那张沾着牛油红油的纸条。晚风吹过,纸条上那“投资岭南椰子,速来!”几个潦草的字,和那歪歪扭扭的椰子图案,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刺眼,又充满了某种荒诞离奇的召唤。
椰子?岭南?投资?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南方天际。长安城的暮色沉沉压下,而遥远的南方海岸线,一片未知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商机与凶险,正随着这张汇票和这张潦草的纸条,轰然撞开了大门!
长安夜幕低垂,星河隐于暗涌。仙岛之秘、岭南之局,犹待破晓。
(卷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