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县衙是暂时回不去了。王县令那声“李遥!本官要杀了你——!!!”的凄厉咆哮,如同跗骨之蛆,在李遥耳边嗡嗡作响。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出衙门,后背的冷汗被午后的风一吹,透心凉。假发套……呸,是王县令那精心维护的尊严,连同他的地中海发型,被自己当众扯下的画面,注定成为万年县衙未来十年的头号笑料,也彻底断送了李遥那九品芝麻官的“前程”。
无处可去,身无分文(裴十二给的铜钱全砸鬼市了),喉咙里还残留着“哑巴符”和袁天罡那碗“科学符水”交织的诡异余味。李遥像只丧家之犬,在长安城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最终鬼使神差地,又绕到了那座破败的道观前。枯井依旧,蒿草摇曳。
“哟,这不是‘扯帽小能手’李文书吗?怎么,被县太爷扫地出门了?”一个戏谑的声音从道观残破的门洞里传来。只见袁天罡那老道,不知何时又溜达了回来,正盘腿坐在断壁下,面前摊着他那块写着“科学算命”的破布,旁边还多了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红白汤色翻滚的铜制鸳鸯锅?!
锅底显然不是凡品。红汤那边,翻滚着暗红色的浓稠汤汁,里面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李遥视若珍宝的魔鬼椒碎片!霸道的辛辣香气混合着牛油的醇厚,霸道地冲击着鼻腔,让李遥的味蕾瞬间苏醒!白汤那边则是奶白色,翻滚着几颗红枣、枸杞和不知名的药材,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甜药香。
袁天罡正用一根长长的银箸,夹着一片薄如蝉翼、纹理清晰的毛肚,在红汤里极其讲究地上下涮着:“一、二、三……七!起!” 毛肚在滚烫的辣汤里完成七次精准的起伏,瞬间卷曲变色,被他麻利地夹起,蘸了点旁边小碟里同样红艳艳的油碟(显然是魔鬼椒油混合了蒜泥),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发出“嘶哈嘶哈”的吸气声,额头上瞬间冒出细密的汗珠。
“爽!至阳至烈,霸道绝伦!此物配贫道这‘九转烈阳符’汤底,简首是绝配!科学!太科学了!” 他一边辣得抽气,一边还不忘推销他的“科学”。
李遥看得目瞪口呆,口水不受控制地分泌。这老道,居然用他的魔鬼椒……涮火锅?!还他妈是符咒汤底的火锅?!
“袁…袁道长……”李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那‘哑巴符’……”
“哦?符水劲儿过了?感觉如何?”袁天罡眼皮都没抬,又夹起一片鸭血,在白汤里慢慢煨着,“贫道的‘科学符水’,疗效显著吧?童叟无欺!”
“是…是过了……”李遥想起那碗绿油油、味道堪比化学武器的玩意儿,胃里一阵翻腾,“多谢道长……只是,那道‘哑巴符’实在阴毒,不知……”
“想学解法?”袁天罡终于正眼瞧了李遥一眼,小眼睛里闪烁着精光,“嘿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更没有白学的符法!贫道看你小子,虽然官运……呃,差了那么点,但根骨还算清奇,尤其与这‘辣椒’一物颇有缘分!这样吧,”他指了指旁边咕嘟冒泡的火锅,“拜贫道为师,入我‘科学符箓派’,贫道不仅教你解‘哑巴符’,还传你画符布阵、沟通天地、科学算命之大道!学费嘛……包贫道一个月的火锅,辣椒管够!如何?”
拜师?学画符?李遥嘴角抽搐。这老道怎么看都像个江湖骗子加火锅狂热分子!但眼下走投无路,那“哑巴符”的阴影还在,而且……那红汤翻滚的火锅实在太了!
“道…道长,这画符……难不难?”李遥试探着问。
“难?”袁天罡嗤笑一声,夹起煨好的鸭血,那鸭血在白汤里浸润得晶莹剔透,“画符之道,贵在心诚!心念如一,符箓自成!譬如这涮毛肚,”他又夹起一片毛肚,在红汤里极其专注地上下涮动,“一、二、三……七!起!火候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这‘七上八下’,便是心诚!便是定数!便是符胆!画符亦如是,笔走龙蛇,意随心动,火候(灵力)到了,符自然灵验!”
他把那七上八下涮好的毛肚放进李遥面前的空碗里:“来,先体验一下‘心诚’的力量!吃!”
李遥看着碗里那片沾着红油、蜷缩得恰到好处的毛肚,的香气首冲大脑。他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许多,夹起就塞进嘴里。
“嗷——!!!”
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如同岩浆爆发的灼热感在口腔里炸开!魔鬼椒的霸道辣意混合着牛油的厚重,瞬间点燃了他的味蕾,首冲天灵盖!眼泪、鼻涕、口水完全失控,疯狂分泌!但这辣,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欲罢不能的鲜香!痛并快乐着!比生啃火锅底料似乎……还多了点层次?
“爽吧?这就是‘心诚’的力量!”袁天罡得意地看着李遥感动的泪水(辣的),“画符,就需这般专注,这般投入!来,为师今日先教你最基础的‘避火符’和‘小云雨符’!笔墨伺候!”
李遥被辣得七荤八素,脑子一热,又被那“科学符箓大道”忽悠得有点上头,迷迷糊糊就接过了袁天罡递来的、画满奇怪格子的黄符纸和一管沾着朱砂的破毛笔。
袁天罡一边吸溜着鸭血,一边口若悬河:
“看好了!‘避火符’,核心在于一个‘离’字诀!朱砂落笔,需稳如泰山,心中默念‘火德退散’!笔锋转折处,要如‘毛肚入红汤’,七分柔韧,三分刚烈!最后收笔一点,便是‘鸭血煨白汤’,温润内敛,封住符胆!心诚!心诚啊!”
李遥听得云里雾里,满脑子还是毛肚鸭血和那要命的辣。他努力集中精神,回忆着袁天罡鬼画符般的笔顺,蘸饱了朱砂,屏住呼吸,在那黄符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起来。心里拼命想着“火德退散”,但笔下的线条却如同醉汉跳舞,东倒西歪。
“不对!不对!心不诚!力道不足!重来!”袁天罡在一旁吹胡子瞪眼。
李遥憋着一口气,再次落笔。这一次,他想着自己那被撕碎的表格,想着王县令的咆哮,一股憋屈的邪火涌上心头,落笔不由得重了几分!朱砂在符纸上洇开一大片!就在他画到最后一笔,准备模仿“鸭血煨白汤”温润收尾时,脑中一个强烈的念头闪过:**老子想要个鸳鸯锅!**
“嗡——!”
他笔下最后一笔朱砂落下的瞬间,那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朱砂横流的“避火符”猛地亮起一片刺目的红光!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吸力以符纸为中心爆发开来!
呼啦啦——!
道观残破院子里堆积的落叶、枯枝、甚至几块碎砖头,都被这股吸力卷起!更诡异的是,袁天罡面前那个咕嘟冒泡的鸳鸯铜锅,连同里面滚烫的汤底、漂浮的辣椒、毛肚、鸭血……竟然也离地而起,打着旋儿被吸向那张发光的符纸!
“哎哟我的锅!!”袁天罡惨叫一声,想扑救己经晚了!
只见那铜锅、汤底、食材,在红光中迅速扭曲、变形、压缩!最后“噗”的一声轻响,竟与那张朱砂淋漓的符纸融为一体!符纸上原本歪扭的线条,此刻竟诡异地组成了一个……微缩的、冒着热气的鸳鸯锅图案?!
红光散去。一张画着热气腾腾鸳鸯锅、散发着浓郁火锅香气的怪异符箓,飘飘悠悠地落在李遥手中。他整个人都傻了。
袁天罡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这…这他娘的…是什么符?!”
还没等两人从这“避火符变火锅符”的震撼中回过神,李遥看着手里另一张空白的符纸,想起袁天罡说的“小云雨符”能解旱情,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要是能下点毛肚鸭血就好了……”
鬼使神差地,他又拿起了朱砂笔。这一次,他完全是破罐破摔,带着一种“还能比这更糟吗”的悲愤,将刚才涮毛肚鸭血的怨念和渴望,一股脑地倾注在笔尖!笔走龙蛇(更像鬼画符),朱砂狂甩!
“小云雨符!给老子下——毛肚鸭血!!!”
符成!
“轰隆隆——!”
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响起一声闷雷!紧接着,一片小小的、极其诡异的、带着浓郁火锅底料香气的乌云,迅速在破道观上空凝聚!
哗啦啦——!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但那不是水!而是一片片切好的、新鲜水灵的毛肚!一块块方方正正、颤颤巍巍的鸭血!中间还夹杂着几颗完整的魔鬼椒和几片飘零的白菜叶子!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地砸在道观的断壁残垣上、蒿草丛里、以及目瞪口呆的袁天罡和李遥头上!
“啪!”一块冰凉的鸭血正中袁天罡的鼻梁。
“噗!”一片毛肚糊在了李遥刚张开的嘴里。
“天…天降火锅?!”袁天罡抹了一把脸上的鸭血,声音都变调了,“李遥!你小子…你小子画的是哪门子云雨符?!”
长安城中心,巍峨的钦天监观星台上。
一位穿着深紫色官袍、白发苍苍的老监正,正凝神观察着浑天仪上星辰的微妙轨迹。突然,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城西方向,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妖…妖氛?!不对!此乃…此乃‘庖厨之气’冲霄?!混杂着…至阳煞气?还有…水行灵力?”他手指飞快地掐算,脸色越来越凝重,“方位…城西废观!此等异象…非祥瑞!恐是妖物作祟,或…邪术逆天!速报!速报陛下!长安城西,天降异物!恐有不祥!”
道观废墟里,弥漫着浓郁的火锅味和“食材”散落的狼藉。
袁天罡看着满头满脸挂着毛肚鸭血、狼狈不堪却又一脸无辜的李遥,沉默了足足十息。最终,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世界观被颠覆的沧桑。
“罢了罢了…科学大道…果然深不可测…贫道…服了!”他认命般地摆摆手,指着李遥手里那张引发“天降火锅”的“小云雨符”残骸,“这‘哑巴符’的解法,就在你这手‘心想事成’…呃,是‘意念暴走’的画符天赋里了!”
他凑近李遥,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你不是想捞那漕渠里的工部令牌吗?寻常水鬼难缠?用这个!”他指了指旁边还没收拾的鸳鸯锅(幸存的)和散落的魔鬼椒,“画张‘引鬼符’,以这至阳至烈的‘符咒火锅’为饵!记住,心要诚!想着你要贿赂的对象!想着那令牌的模样!然后…请‘它’吃火锅!贫道给你护法!”
贿赂…水鬼?用火锅?
李遥看着那锅红汤,再看看袁天罡一脸“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一咬牙!干了!
夜幕降临,漕渠下游。浑浊的河水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散发着淤泥和水藻的腥气。岸边,李遥和袁天罡鬼鬼祟祟地蹲着。袁天罡用几块石头搭了个简易灶台,那口鸳鸯锅再次咕嘟起来,红汤翻滚,魔鬼椒的霸道辛香在夜风中飘出老远。李遥则屏息凝神,蘸着朱砂,在一张新的黄符纸上,努力地“心诚”画着。
他想着那沉入水底的令牌,想着那可能盘踞在此的“水鬼”,想着“贿赂”二字,心中默念:“火锅管够,辣椒随便,令牌给我……”
一张比“避火符”和“云雨符”更加抽象、朱砂线条扭曲得如同痉挛的“引鬼符”新鲜出炉。
李遥深吸一口气,将符箓点燃。符纸化作一道幽幽的绿光,没入翻滚的漕渠之中。
起初,毫无动静。只有河水汩汩流淌。
就在李遥以为失败时,河面中央,离他们不远处,突然咕噜咕噜冒起一串巨大的水泡!河水如同沸腾般翻滚起来!一个模糊的、由浑浊河水和漆黑水草组成的、隐约呈现人形的轮廓,缓缓从水下升起!看不清面目,只有两点惨绿色的幽光,死死地“盯”着岸边那口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鸳鸯锅!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怨念和贪婪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河岸!
“它…它来了!”袁天罡低呼一声,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手里捏紧了一把黄豆。
那水鬼的轮廓在锅边徘徊,似乎对那滚烫的红汤和霸道的辣椒气息既渴望又畏惧。它伸出由水流和水草构成的“手臂”,试探性地靠近翻滚的红汤。
李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强忍着恐惧,用尽量“和善”(颤抖)的声音对着河面喊道:“大…大哥!新…新鲜的魔鬼椒火锅!特辣!管够!只…只要您帮忙,把水底下…一块刻着‘工’字的铁牌子捞上来…这锅…连锅端走!”
水鬼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两点绿光转向李遥,似乎在审视。那阴冷的目光让李遥如坠冰窟。
僵持了几秒。那水鬼似乎终于抵挡不住那霸道辛香的诱惑,发出一声低沉模糊、如同水流呜咽的嘶鸣。它猛地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
岸上两人屏住呼吸。
约莫半盏茶功夫,哗啦一声水响!一只完全由浑浊河水构成的“大手”,托着一块沾满漆黑淤泥的金属令牌,缓缓伸出水面!正是白日里漕工看到、又被鲤鱼叼走挂环沉入水底的那块工部令牌!
令牌被水流精准地抛到了李遥脚边的岸上。
紧接着,那水鬼的轮廓卷起那口还在咕嘟的鸳鸯火锅,连同底下的简易灶台,如同获得至宝般,迅速沉入漕渠深处,消失不见。河面只留下几圈涟漪和依旧弥漫的、混合了阴冷与辛辣的诡异香气。
李遥心脏狂跳,顾不得冰冷湿滑,一把抓起那块沉甸甸的令牌!袁天罡也凑了过来,用袖子擦去令牌上的污泥。
令牌非金非铁,入手冰凉沉重。正面,一个繁复的“工”字徽记清晰可见。翻到背面,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上面用极其工整的楷书阴刻着五个小字:
将作监 赵郞
“将作监?赵郞?”李遥眉头紧锁。将作监是工部下属,负责宫室营造、金玉珠翠等器物的制作。一个将作监的工匠(赵郎应是对低级工匠的称呼),他的令牌,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死于非命的盗墓贼怀里?还引来了“无面人”的灭口?
袁天罡看着令牌上的名字,又抬头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那总是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他掐指飞快地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脸色越来越难看。
“不妙…大不妙…”他喃喃自语,“煞气冲宫,死劫己定…晚了…”
“什么晚了?”李遥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
袁天罡没有回答,只是猛地指向长安城东南方向。那里,正是将作监衙署所在的区域。
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东南方向,毫无征兆地,猛地腾起一道冲天的火光!火光赤红,瞬间染红了那片天际!即使在漕渠这边,也能隐隐听到随风传来的、混乱的呼喊和铜锣的急响!
“走水啦——!!将作监走水啦——!!快救火啊——!!!”
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李遥和袁天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
火光映照下,李遥手中那块刚刚捞起、还带着水汽和淤泥的“将作监赵郞”令牌,冰冷刺骨。
令牌的主人,找到了。
但他,似乎永远也无法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