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西院那浓烈霸道的“火锅”辛香,如同李遥脸上无形的烙印,足足飘荡了三日才被深秋的冷风勉强吹散。随之飘散的,还有他手中那张渭南桑林谷三百二十亩崔氏“永业田”地契带来的短暂威慑。崔元礼的反击,比预想的更快、更狠辣。
“亵渎公文,败坏官箴,私藏机要,其心可诛!”御史台冰冷刻板的弹劾奏疏,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钉在了李遥仓部司主事的“前程”上。若非“地契”本身亦是崔氏无法明言的污点,加之李遥咬死是“驱虫除秽”时意外发现,又有那“三毒烂账”的惨状为证,恐怕此刻他早己身陷囹圄。最终的结果,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七日。而那地契,则被户部以“需详查”为由,“暂存”封档,如同石沉大海。
七日后,当李遥再次踏入仓部司那阴冷的庭院时,迎接他的,是比“算盘阵”更彻底、更冰冷的死寂。所有人,上至书办下至杂役,都仿佛得了失语症,对他视若无睹。交代下去的事务,石沉大海。需要调阅的卷宗,永远“正在查找”。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绞杀,用最彻底的孤立,将他放逐在权力的荒岛。
崔元礼甚至免去了他核算“三毒烂账”的“苦役”——那堆烂账被原封不动地锁回了东库的废墟旁,像一座昭示他失败的耻辱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项看似“清闲”、实则更恶毒的任命:“督导仓部司上下,习练新式计法,以增效率。”
新式计法?李遥看着崔元礼那温和笑容下毫不掩饰的寒光,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毒计。这是要逼他把自己那套“妖法”拿出来,然后站在整个户部守旧势力的对立面,被彻底撕碎!
退?无路可退!进?唯有死战!李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火焰。既然你们要我教,那我就教点真东西!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卷昨夜在闭门思过时,用炭笔在粗纸上写就的文稿,狠狠拍在仓部司正厅那张落满灰尘的公案上!
“砰!”
沉闷的响声在死寂的厅堂里格外刺耳。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瞬间聚焦过来。
李遥深吸一口气,无视那些冰冷、排斥、等着看戏的眼神,拿起那卷文稿,猛地抖开!粗糙的纸张哗啦作响,上面用浓墨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奇异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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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李遥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此乃‘阿拉伯数字’!源自极西之地,书写便捷,运算神速!远胜我中土繁复之‘壹贰叁肆’!自今日起,仓部司所有新造账册、凭单、记录,皆需以此数字书写!旧账核验,亦需对照新法,以清积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呼吸声都似乎停滞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死死地盯着李遥手中那张纸上那些弯弯曲曲、如同蚯蚓爬行般的符号。
片刻之后——
“噗嗤!”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哈哈哈哈哈!”哄堂大笑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正厅!充满了荒诞、鄙夷和毫不掩饰的嘲讽!
“这…这歪歪扭扭的,是字?怕不是鬼画符吧?”
“阿拉伯?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地方!定是蛮夷之文!”
“李主事!您莫不是被那‘火锅’熏坏了脑子?用这等妖符记账?滑天下之大稽!”
“我看是突厥人的间谍符!前些日子突厥细作才在城西落网!定是他们用来传递消息的暗号!”
嘲笑声、质疑声、污蔑声如同冰雹般砸来。李遥站在公案后,脸色铁青,握着文稿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预料到阻力,却没想到这阻力是如此原始、如此蛮横,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和赤裸裸的排斥!
“肃静!”一个苍老、却带着金石般穿透力的声音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洗得发白却浆得笔挺的绿色官袍的老者,拄着一根光滑的藤杖,颤巍巍地从人群后排走了出来。他叫周文翰,是户部有名的老学究,年轻时中过明经,一生浸淫典籍,对祖宗成法奉若圭臬,最恨离经叛道。此刻,他那双昏花的老眼死死盯着李遥手中的文稿,浑浊的瞳孔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和一种被亵渎般的痛心疾首!
“李!遥!”周文翰的藤杖重重顿地,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响了丧钟。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些阿拉伯数字,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嘶哑变调:
“你…你这奴籍贱胚!安敢如此辱没斯文!辱没圣人之道!辱我煌煌天朝之威仪——!!!”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对着满堂胥吏,发出了泣血般的控诉:
“诸位且看!这‘1’!歪斜如蛇!阴险狡诈!这‘2’!曲颈如钩,心怀叵测!这‘3’!更是蛇信倒吐,毒意森然!还有这‘0’!空空如也,如同蛮夷之脑!此等符号,扭曲怪异,鬼气森森!绝非人间正字!定是塞外妖邪、突厥蛮狗所创的鬼符!用以诅咒我大唐国运!坏我华夏文脉根基!”
他猛地转向李遥,藤杖几乎戳到李遥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
“李遥!你私通突厥!以妖符乱我户部!坏我祖宗成法!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老夫…老夫今日拼却这把老骨头,也要与你同归于尽——!!!”
话音未落,周文翰竟真的如同疯魔,白发倒竖,抡起藤杖,朝着李遥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状若癫狂!
“周老!不可!”几个与周文翰相熟的老吏慌忙上前阻拦,场面瞬间大乱!
李遥狼狈地侧身躲开那力道不轻的一杖,心中冰凉一片。妖符!通敌!诛九族!这顶顶帽子扣下来,比“亵渎公文”狠毒百倍!崔元礼甚至不用亲自出手,只需煽动这些被“祖宗成法”洗脑的老顽固,就能将他置于死地!
混乱中,他目光扫过人群。那些刚才还在哄笑的胥吏,此刻脸上也露出了惊惧和动摇。周文翰的“妖邪”、“突厥”论调,显然戳中了许多人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排外情绪。抵制,己经不再是怠工那么简单,而是上升到了“忠奸大义”的层面!
“够了!”李遥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一声,压过混乱,“数字只是工具!书写便捷,利于运算!何来妖邪?!尔等食古不化,固步自封,才是阻碍大唐强盛的蠹虫!”
然而,他的声音在群情激愤和“忠义”的大旗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妖言惑众!”
“滚出去!突厥细作!”
“我们绝不学这妖符!”
叫骂声、抵制声再次高涨!周文翰被几个老友死死拉住,依旧挣扎着,口中兀自咒骂不止。
翌日清晨,当李遥顶着寒风再次踏入仓部司时,迎接他的,是一座真正的、冰冷的坟墓。
整个仓部司西院,空无一人!
正厅大门紧锁。东西厢廊,空荡荡。档案库门栓高挂。连平日负责洒扫的杂役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森森古柏在寒风中摇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封墨迹淋漓的“万民书”(实则只有几十个签名和手印),如同招魂幡般,贴在正厅紧闭的大门上:
“仓部司全体吏员泣血陈情:新主事李遥,挟突厥妖符乱我部务,坏我祖宗成法,其行可怖,其心当诛!我等饱读圣贤书,深沐皇恩,宁死不敢从贼习妖!今全体告病,伏乞朝廷明察,逐此妖人,以正视听!以安人心!”
集体请病假!户部仓部司,彻底瘫痪!
寒风卷过空寂的院落,吹得那封“万民书”哗哗作响,如同无数张嘲讽的嘴脸。李遥孤零零地站在庭院中央,看着眼前这座由无声抵抗筑成的堡垒,一股冰冷刺骨的绝望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如同冰火两重天,在他胸中疯狂肆虐!
崔元礼!你好毒的手段!用“忠义”裹挟人心,用群体意志将他彻底孤立!瘫痪户部一部,这罪名,足以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怎么办?强行抓人?只会激起更大的反弹,坐实“妖人”、“酷吏”之名!去找袁天罡?远水难救近火!而且,这是人心的堡垒,非符咒可破!
绝境!真正的绝境!
李遥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封在寒风中飘荡的“万民书”,每一个签名,每一个手印,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在他的尊严和生存线上。那无声的、冰冷的、以“忠义”为名的集体抵抗,比任何明刀明枪都更令人窒息!
不行!绝不能坐以待毙!仓部司必须运转!必须有人做事!否则崔元礼的下一刀,就是斩首!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和不甘,如同岩浆般轰然爆发!他猛地抬头,望向那空寂无人的仓部司正厅,望向那紧闭的、贴着“万民书”的大门,用尽毕生的力气,发出了源自社畜对团队彻底摆烂的最极致愤怒与命令:
“全员!给老子爱岗敬业——!!!立刻!马上!回来干活——!!!”
轰——!!!
指令出口的瞬间,灵魂深处的灼热感如同火山喷发!这一次的触发条件,带着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诞的群体性羞辱和反噬:
【触发条件:集体跳皮筋!立刻!马上!全员参与,循环往复跳满三炷香!否则…全员瘫痪,户部崩解!】
集体…跳皮筋?!跳满三炷香?!
李遥眼前一黑,感觉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这他妈是什么地狱级群体社死触发条件?!让整个仓部司几十号官吏,集体在院子里跳皮筋?!这画面…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羞愤自尽!
然而,“全员瘫痪,户部崩解”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死,是拉着整个户部仓部司陪葬!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选择!在指令完成的冰冷倒计时疯狂压迫下,李遥口中发出一声混合着绝望、羞耻和疯狂的嘶吼:
“皮…皮筋!跳——!!!”
话音落下的瞬间——
嗡——!!!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扭曲感的波动,以李遥为中心,如同涟漪般瞬间扩散至整个户部衙署!笼罩了所有在籍的仓部司吏员!
下一刻!
整个长安城,无数坊里宅院中,正在“告病”的仓部司胥吏书办们,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处何地(床上、茅房、餐桌旁),身体同时猛地一震!一股无法抗拒的、诡异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们的身体!
“哎哟!”
“我的腰!”
“怎么回事?!”
惊叫声、椅子翻倒声、杯盘碎裂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所有仓部司吏员,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脸上带着惊恐万状、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僵硬地、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开始原地…蹦跳!
双脚并拢,脚尖点地,身体随着跳跃轻微起伏,双手还无意识地做出拉扯、勾绊的动作——赫然是最基础的“跳皮筋”起手式!
“不——!停下!妖法!是妖法!”
“我的腿!我的腿不听使唤了!”
“娘啊!救命啊——!”
绝望的哭喊、惊恐的尖叫从长安城各个角落响起!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书吏、精于算计的胥吏、甚至白发苍苍的老学究周文翰,此刻都如同中了邪的青蛙,在自己家中、在妻儿惊恐的目光注视下,原地疯狂蹦跳!动作笨拙滑稽,充满了极致的荒诞和羞耻!
这场面,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城蔓延!成为了贞观年间最诡异、最羞耻的都市奇观!
户部衙署内,李遥也未能幸免!那股强大的力量同样攫住了他!他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原地蹦跳起来!每一次脚尖点地,都像是在践踏自己最后的尊严!
三炷香的时间(约一个半小时),在无数仓部司吏员羞愤欲死的蹦跳和全长安城的惊恐围观中,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当那股无形的力量如同潮水般退去时,所有原地蹦跳的吏员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在地,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脸上是混合着极度羞耻、恐惧和茫然的表情。
李遥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撑在冰冷的地砖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社死!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波及整个部门的、物理和精神双重层面的终极社死!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虚脱和绝望的羞耻中,一丝微弱的、不和谐的算珠碰撞声,极其轻微地,从仓部司庭院角落那排存放杂物的厢廊下传来。
哒…哒哒…哒…
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试探性的、极其不熟练的节奏。
李遥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那个在卷二“风筝账本”事件中,被李遥临时“点化”过、教了“乘法口诀”的算盘老吏——杜算盘!此刻正佝偻着腰,躲在一根粗大的廊柱阴影里。他怀里抱着他那架油光发亮的旧算盘,布满老年斑和青筋的枯瘦手指,正极其笨拙、极其缓慢地拨动着算珠。
他拨珠的动作很怪异,并非按照传统的口诀,而是…一边低头看着左手掌心(那里似乎用炭笔写着什么),一边嘴唇无声地蠕动,然后才迟疑地拨动对应的算珠。
李遥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过去。他的脚步声惊动了杜算盘。老吏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集体蹦跳带来的惊魂未定和羞臊,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恐惧、敬畏和一丝…豁出去的兴奋?
“杜…杜书吏?”李遥声音嘶哑。
杜算盘如同受惊的兔子,下意识想把算盘藏到身后,但犹豫了一下,又停住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颤抖和一种献宝般的激动,将左手掌心小心翼翼地摊开给李遥看。
只见他那粗糙、布满老茧的掌心,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1(一上一) 2(二上二) 3(三下五除二) 4(西下五除一) 5(五上五) 6(六上六) 7(七上七) 8(八上八) 9(九上九) 0(空档)
每一个阿拉伯数字后面,都对应着一个最基础的珠算拨珠口诀!
杜算盘指着掌心的字,又指了指算盘上的珠子,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李…李主事…您…您那‘妖符’…呃…数字…小老儿…小老儿琢磨着…把它们…变成…变成算盘的口诀!您看…‘1’就是一上一,拨一个下珠…‘2’就是二上二,拨两个下珠…‘3’就是三下五除二,先拨一个上珠(代表五),再拨下两个下珠(代表二),可不就是‘三’吗?!还有这‘0’,就是空档,不动珠子!妙!妙啊!”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笨拙地演示着:“这样…这样…那些小年轻…那些老顽固…他们不肯学‘妖符’…可…可他们总认得算盘吧?总记得‘一上一,二上二’吧?把您这数字…偷偷变成他们懂的口诀…不…不就能…悄悄用起来了吗?神不知…鬼不觉!”
李遥看着杜算盘掌心那歪扭的“密码”,看着老吏眼中那混合着恐惧和兴奋的光芒,再看着算盘上那按照“一上一”、“三下五除二”拨出的、清晰代表“1”和“3”的珠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冰水混合着暖流,猛地冲上心头!
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线生机,竟以如此荒诞而隐秘的方式,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老吏手中,悄然萌发。阿拉伯数字的叛乱,并未终结。一场无声的、地下的“编码”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整个仓部司的吏员们,在经历了集体蹦跳的终极社死后,即将迎来一个更加“活泼”的反噬——未来三日,他们将被迫以一种蹦跳的姿态,行走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