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衣角微瑕
随着张嬷嬷将最后一截处理过的蚕丝线利落地收针打结,再用乌木柄的小剪刀“咔嚓”一声剪断,
那道沿着裙摆延伸的、雪白而雅致的锁边,终于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整件衣裳,终于完工了。
一时间,花容苑内针落可闻。
张嬷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她用指腹轻轻抚过自己亲手缝制的、平整而细密的针脚,眼中是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满足。
秀琴更是激动得双颊绯红,望着那件平铺在桌案上的衣裙,眼神里满是星光,仿佛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件即将改变她们所有人命运的艺术品。
“快,小姐,快把它挂起来看看!”秀琴迫不及待地说道。
李子薇含笑点头。
这件衣裳,是她们三个人在这座深宅大院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合力”完成的创造。
它凝聚的,不仅仅是针线与布料,更是她们的智慧、抗争与希望。
秀琴和张嬷嬷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衣裙从桌案上捧起,准备将其挂到一旁早己备好的木制衣架上,进行最后的检查与熨烫。
这件衣裙的美,是安静的,是需要细品的。
秋香色的底子,在光线下呈现出水墨般的深浅变化,既有秋日的沉静,又暗藏春草的生机。
那一道雪白的锁边,如同山水画的留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轮廓,让整件衣服在素雅中,又透出一股不容忽视的清贵。
秀琴此刻的心情,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既兴奋又紧张。
她捧着裙角,绕过桌案,脚步都比平时轻了三分。
然而,意外往往就发生在功成名就的最后一刻。
或许是太过激动,又或许是连日劳累下的瞬间分神,秀琴在转身时,手肘微微一晃,她捧着的裙角,其最边缘的位置,轻轻地、几乎是擦着桌子的尖角,一掠而过。
“嘶——”
那声音,细微得如同蚕食桑叶,若非屋里极致安静,根本无从听见。
秀琴的身体猛地一僵,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停在了原地。
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裙角。
就在那完美无瑕的白色锁边旁,一根比发丝还细的蚕丝,被那粗糙的木质桌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
它没有断,也没有抽丝,只是在平滑的布面上,形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针尖大小的、小小的疙瘩。
一个微不足道的、却足以逼死所有完美主义者的瑕疵。
“怎么了?”李子薇察觉到了秀琴的异样。
秀琴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捧着那个裙角,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己经在眼眶里打转。
张嬷嬷也发现了不对,她快步上前,接过裙角,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个小疙瘩,实在太小了。
小到在三尺之外,根本无法察觉。
但对于即将要近距离面见老祖母,甚至要在百花宴上被无数双挑剔的眼睛审视的李子薇而言,这个瑕疵,就如同一粒掉进清粥里的老鼠屎,恶心,且致命。
它破坏了这件衣裳最引以为傲的“完美”与“天成”。
“嬷嬷,有……有办法吗?”秀琴带着哭腔问道,充满了自责。
张嬷嬷没有回答。
她将衣裙重新铺回桌上,从针插上取下一根最细的绣花针,凑到眼前,试图用针尖,将那根被勾起的细丝,小心翼翼地拨回原位。
她虽不是府里最好的针线师傅,这点自信还是有的。
然而,她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秋香色的布料,是李子薇用特殊方法染制,质地比寻常丝绸更为紧密。
而那锁边的蚕丝线,又经过了蜂蜡的处理,坚韧而顺滑。
被勾起的丝线,早己与周围的经纬线形成了一种新的、错误的力学平衡。
张嬷嬷的针尖,每一次的尝试,非但没能将那根丝线抚平,反而让那小小的疙瘩,在微观的层面,变得更加纠结、更加混乱。
她甚至能感觉到,只要自己的力道再大一分,或者角度稍有偏差,那根紧绷的丝线,便会立刻从布料中被彻底抽出来,形成一道无法挽回的、长长的抽丝。
试了几次之后,张嬷嬷的额头上,也冒出了冷汗。
她停下了手,颓然地放下了钢针。
“不行。”她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这料子,认生。我的法子,动不了它。再动,就要毁了。”
秀琴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智慧,所有的抗争,难道就要因为这最后一刻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失误,而功亏一篑吗?
李子薇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瑕疵,看着张嬷嬷无计可施,看着秀琴无声地垂泪。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或责备。
她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了一些现代才有的、用于处理精致面料的工具。
那些用骨头、玛瑙或特殊塑料制成的、拥有绝对光滑表面的“理线器”和“压缝器”。
它们的原理,并非“挑”,而是“压”与“抚”,是利用光滑的表面和均匀的压力,让错位的纤维,重新回归到织物的经纬之中。
她需要一个这个时代存在的、拥有类似特性的替代品。
骨头?太粗糙。玉石?她没有。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窗外。惊雷正在院子里的一片松土上,追逐着一只蚂蚱,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口,从地上捡起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屈指一弹。
那石子划出一道精准的抛物线,无声地落在了惊雷前方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
那片空地,是李子薇之前就注意到的地方。
泥土比别处更松软,颜色也更深,像是常年有积水,又被太阳晒干。
惊雷被滚动的石子吸引了注意力,它放弃了蚂蚱,好奇地跑了过去。
它用鼻子嗅了嗅那颗毫无趣味的石子,随即,便被脚下那片松软的泥土所吸引。
刨土,是猫科动物的天性。
惊雷伸出爪子,对着那片松土,兴致勃勃地刨了起来。
“小姐,惊雷它……”秀琴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李子薇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
就在惊雷刨了不过七八下之后,它的爪子,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物。
它更好奇了,刨得更起劲。
很快,一个被深色泥土包裹着的、拳头大小的、椭圆形的硬物,被它从土里,完整地刨了出来。
李子薇这才缓缓走过去,在惊雷想要用爪子继续拨弄之前,将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这是……”张嬷嬷和秀琴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李子薇将那东西拿到水盆边,仔仔细细地冲洗干净。
当厚厚的泥土被洗去,它的真面目,呈现在三人面前。
那是一枚河蚌的壳。
不知是哪年哪月,被人从河里捞出,又遗弃在了这个院子里,最终被岁月埋入尘土。
它的外壳粗糙,布满了纹路,但它的内里,在清水的冲刷下,却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带着七彩光晕的珍珠色泽。
其边缘,经过不知多少年流水的冲刷和泥土的打磨,己经变得无比光滑、圆润,触手生凉,没有一丝一毫的棱角。
“小姐,您拿这个做什么?”秀琴不解地问。
李子薇没有回答。她拿着那枚光滑的蚌壳,回到了桌边。
她对张嬷嬷说道:“嬷嬷,帮我把裙角这里,轻轻地拉首,绷紧一些。”
张嬷嬷虽然疑惑,但还是立刻照做。
她和秀琴一人一边,将那个出现瑕疵的裙角,小心地绷平在桌面上。
李子薇坐了下来。
她没有用蚌壳锋利的一面,而是选择了它最圆润、最厚实、如同人手指肚一般的那一端。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凉而光滑的蚌壳内缘,轻轻地、以一个极小的倾斜角度,按在了那个小小的疙瘩上。
然后,她开始顺着布料的纹理,用一种极其均匀的、轻柔的力道,缓缓地、反复地,向同一个方向刮压。
她的动作,不快,但极有韵律。
那冰凉的、致密的、光滑度远超金玉的珍珠质表面,如同一个最专业的熨斗,每一次的刮压,都在无声地安抚着那些躁动不安的、被错误勾起的纤维。
在均匀的压力和极致的光滑度共同作用下,那个纠结的小疙瘩,开始奇迹般地,一点点地,被重新压回、抚平,融入周围的织物里。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蚌壳划过丝绸时,那种“沙沙”的、几不可闻的声响。
张嬷嬷和秀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她们看到,那个让她们束手无策的瑕疵,在李子薇手中那枚平平无奇的蚌壳之下,正在被一点点地“驯服”。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李子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缓缓地,将蚌壳从衣角上移开。
三人同时低头看去。
只见那裙角之上,平滑如初,光洁如新。
那个小小的、一度让她们陷入绝望的疙瘩,己经彻底消失不见,仿佛它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好了。”李子薇将那枚立下奇功的蚌壳,随手放在一边。
秀琴和张嬷嬷,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言喻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