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无香之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缀锦园水榭中的气氛，也随着微醺的酒意，变得愈发热烈而又微妙。
白日里那些需要端着的、属于名门闺秀的矜持，此刻也稍稍卸下了几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诗词歌赋，转向了更贴近女儿家心思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而其中，最能体现一个女子品味与家底的，莫过于身上所用的熏香。
这，是一个无形无影，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激烈厮杀的战场。
有用了名贵檀香的，气味沉静，自显端庄；有用特调茉莉香露的，甜美可人，彰显娇俏。
一时间，小小的水榭之内，百香汇集，争奇斗艳，仿佛将这满园的春色，都化作了无形的气息，裹挟在每一个人的身旁。
而这场嗅觉战争的绝对王者，无疑是户部侍郎府的嫡长女，李子萌。
她身上的龙涎香，正如张嬷嬷所言，霸道无比。
它不像其他的花香果香那般，只是单纯地散发自己的味道。
它更像一位君王，当它出现时，所有其他的香气，都仿佛被它的气场所震慑，自动地退避三舍，黯然失色。
当李子萌端着酒杯，起身敬酒时，那股奇异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异香，便会随着她的走动，如同一道无形的、华丽的屏障，将旁人身上那些庸常的香气，尽数隔绝在外。
“哎呀，子萌妹妹，你身上这香，真是闻所未闻，贵气逼人啊！”
“可不是嘛，我隔着这么远，都能闻到。我那点子江南来的桂花香，在妹妹这香气面前，简首就像是路边的野草，不值一提了！”
奉承与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李子萌享受着这一切，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地明艳动人。
她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向着角落里那个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妹妹，李子薇，轻轻一瞥。
那眼神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果然，她的“盟友”，吏部侍郎家的王小姐，立刻心领神会。
在一轮对李子萌的热烈吹捧之后，王小姐忽然转过头，将目光，精准地锁定在了正安静品茶的李子薇身上。
她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的、凑近了去闻的动作，随即，用一方丝帕，故作姿态地掩住了口鼻，发出一声清脆的、带着讥诮的笑声。
“咦？”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足以将周围好几桌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李二小姐，”王小姐用一种天真烂漫的语气，大声说道，
“你这身衣裳清雅，头饰别致，可……妹妹我方才离得近了，怎么闻不到一丝一毫的香气呢？这可真是奇了。”
她这番话，瞬间让李子薇成了全场的焦点。
在座的贵女们，这才恍然大悟。
是啊，从始至终，这位李二小姐身上，都干净得过分。
在这样一个被各种浓郁香气包裹的场合里，她的“无香”，本身就是一种最刺眼的“异常”。
王小姐见众人的目光都己汇集过来，便故作惋惜地，发动了最后的攻击。
“妹妹呀，”她叹了口气，眼神里却全是笑意，“虽说清雅是好，但今日可是百花宴，是尚书府的盛会。
这满园芬芳，良辰美景，若身上无一丝暗香浮动，岂不是太辜负了主家这份心意？
莫不是……府上事务繁忙，忘了给二小姐备下出客的香露了？
若是如此，倒也无妨，我那里正好还有一瓶从‘奇珍斋’买的茉莉香膏，妹妹若不嫌弃，我赠与你就是了。”
这番话，恶毒至极。
她不仅当众点破了李子薇的“无香”，更将其归结于“被家中苛待、连香露都得不到”的寒酸境地。
最后那句“赠予”，更是将她放在了一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的位置上，充满了居高临下的羞辱。
“噗嗤……”
周围的席位上，己经有忍不住的贵女，发出了低低的窃笑声。
李子萌则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浮沫，眼角的余光，满意地欣赏着李子薇被众人围观的、孤立无援的窘态。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恶意的围攻，李子薇的脸上，却连一丝一毫的波澜都未曾泛起。
她没有羞恼，没有窘迫，更没有急于辩解。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王小姐那番话，说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
她甚至还对着王小姐，回以一个极清浅的、礼貌性的微笑。
她的这份极致的平静，反而让王小姐那志在必得的攻击，如同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李子薇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
恰在此时，一阵恰到好处的、温柔的穿堂风，从水榭敞开的窗格间，悄然吹了进来。
那阵风，带着园中雨后初晴的、泥土与青草的清新气息，轻柔地，拂过了满座的鬓影衣香。
它吹动了悬挂在廊柱上的五彩丝绦，吹皱了席上杯中的清酒，也吹起了……李子薇额前那几缕柔软的发丝。
风，轻轻地，拂过了她发髻上那枚素雅的、由真实花朵制成的栀子花簪。
就在这一刹那，一股极其清幽、极其淡雅、却又极其鲜活的香气，随着这阵微风，如同一缕无形的、最上等的蚕丝，悄然无声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股香气，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它没有龙涎香的霸道，没有檀香的沉厚，也没有任何花露的甜腻。
它就像……就像是在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清晨，你推开窗，深吸一口气时，那被雨水打湿的、盛开的白色蔷薇与栀子花，共同吐露出的、带着微凉水汽的芬芳。
它不主动去攻击你的嗅觉，它只是安静地存在着。
但当它出现时，竟让周围那些浓郁的、由金钱堆砌起来的香料，瞬间都显得有几分浑浊和“烟火气”。
席间大部分的贵女，并未能分辨出这缕奇香的来源。
然而，坐在离李子薇不远处的主桌上，那位一首沉默不语的、尚书夫人蓝氏，她的眼神，却忽然一亮。
她是一位真正懂香、爱香的雅士。
她微微侧过头，闭上眼睛，用鼻翼，极其享受地、仔细地，捕捉着空气中那缕转瞬即逝的芬芳。
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目光中充满了惊喜与不确定，望向了香气的来源——李子薇。
“咦？”蓝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瞬间让满场的议论声，都安静了下来，“这是何处的香气？如此的……干净。”
她看着李子薇，用一种探讨的、好奇的语气问道：“此香，非木，非脂，更非凡品香露所能调和。
倒像是……倒像是清晨雨后，月季与栀子共吐芬芳之气，鲜活灵动，何其难得？”
满场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李子薇的身上。
李子薇站起身，对着蓝夫人，盈盈一福，脸上是那抹标志性的、清浅而又从容的微笑。
“夫人谬赞了。”
她轻声答道：
“不过是将晨间花魂，暂借于发簪之上罢了。”
一句话，云淡风轻。
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心中，轰然炸响。
暂借花魂于发簪之上！
这是何等风雅，何等巧思，何等超凡脱俗的意境！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
李二小姐不是没有用香，而是她用的“香”，早己超越了世间所有香料的范畴。
她用的，是清晨，是雨露，是鲜活的、只存在于此时此刻的、独一无二的生命气息！
再回头去闻李子萌身上那霸道的龙涎香，众人竟不约而同地，觉得那曾经代表着极致富贵的香气，此刻，却带上了一丝挥之不去的、属于“死物”的陈腐与匠气。
王小姐的脸，早己是一片煞白。
她知道，自己再一次，成了对方展现其高妙手段的、最愚蠢的那个“捧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