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琉璃盏
寅时三刻，晨雾还裹着夜色的余寒。天边才洇开一线鱼肚白，镇南王府深处的琉璃阁己透出暖黄光晕。檐角铜铃在微风中轻颤，将那抹温柔的灯火摇碎，洒在青石板上，似流淌着说不尽的暖意。
黎枝蜷缩在织金缠枝莲纹的锦被里，月白软绸寝衣松松笼着身子。雕花拔步床的垂幔半掩，她乌发如瀑倾泻在枕畔，衬得侧脸愈发莹润如玉。窗外天色将明未明，而她依旧酣睡，眉间舒展，仿若还徜徉在与周公相会的绮梦里，连睫毛都染着朦胧的倦意。
春雾指尖捻着银线流苏，轻缓拨开层层鲛绡纱帐。晨光漏进窗棂，在她鬓边簪着的茉莉上凝出露水：“郡主，该起了。”尾音像沾了晨露的花穗，软软垂落，“今儿要试及笄的礼服，三夫人天不亮就差人传话，说得仔细拾掇才好。”
黎枝闷声咕哝着，将发烫的脸颊整个埋进绣满缠枝牡丹的软枕里。锦缎滑过耳畔时带起窸窣声响，她瓮声瓮气地讨饶：“就半柱香……香灰落尽便起……”尾音拖得绵长，像糖丝般黏在晨雾里，随着帐幔轻晃，渐渐散作几缕慵懒的呢喃。
“使不得。”杏雨托着鎏银铜盆款步而入，晨露在盆中凝着碎银般的光泽，几瓣带露的玉兰浮在水面，随着步伐轻轻晃出涟漪，“再贪睡，这沾着朝雾的露水可要失了灵气。”
黎枝睫毛轻颤，乌瞳半睁半阖，像只被扰了清梦的猫儿。她顺从地任由丫鬟们搀扶着起身，绣鞋轻踏在软垫上，青丝如瀑垂落肩头，任由木梳与发簪在其间穿梭。
夏竹捧着鎏金铜镜立在妆台前，镜面映出半绾青丝的黎枝。秋念怀抱檀木镶边的账册，指尖轻点泛黄的宣纸，嗓音清浅如溪涧淌过鹅卵石：“辰时试新衣裁样，巳时要去礼仪嬷嬷处习礼，午时得去老夫人院里用膳，未时……”絮絮叨叨的声线，混着梳篦发丝的沙沙响，将晨光织成细密的日程网。
黎枝望着铜镜里渐次挽起的发髻，听着秋念念不完的日程，睫毛垂落成蝶翼般的阴影。她幽幽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着妆奁上的珍珠串：“这桩桩件件排得密不透风，快比上皇上早朝还累人。”尾音里裹着蜜糖般的抱怨，在蒸腾的脂粉香气里打着旋儿。
春雾唇角漾开梨涡，指尖灵巧地握着银匙。匙中盛着的晨露裹着牡丹香，她轻蘸些微，依次点在黎枝光洁的额间、粉润的脸颊，再用指腹轻轻晕开。那取自寅时牡丹花瓣的晨露，透着丝丝沁凉，仿若碎玉在肌肤上化开，氤氲出清浅的香雾。
秋念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案上的琉璃盏，剔透的盏身流转着淡青光晕，像把晨雾都凝在了里头。她张了张嘴，“这琉璃盏……”欲言又止，将账册翻得哗啦作响，眼角余光还时不时往那琉璃盏上飘。
“瞧你神色，藏着什么话？”黎枝乌发半绾，歪头时鬓边珠钗轻晃。
秋念望着案上流转着幽蓝光晕的琉璃盏，喉间溢出一声叹息。指尖抚过盏壁上蜿蜒的缠枝纹，那是用银丝勾勒的月宫桂树，在晨光里泛着冷玉般的光泽：“这可是先帝御赐的‘九璃映月盏’，传闻天下独此一件。您却......”尾音消散在暖香浮动的空气里，目光落在盏中晃动的晨露上，满是无奈与嗔怪。
黎枝杏眼忽闪，指尖绕着发间珍珠流苏，理所当然道：“这盏壁映着晨光，盛花露最是流光溢彩。”话音未落，腕间金铃随着动作轻响，惊得案头账册上的墨香都颤了颤。
秋念望着那盏中晃碎的晨露，喉间哽住半声叹息。攥着狼毫的指尖微微发白，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小小的涟漪，倒像是那九璃映月盏淌出的泪。
待螺子黛描罢远山，珊瑚珠缀好云鬓，黎枝才将浅粉色襦裙的系带系妥。裙裾上金丝绣就的蝴蝶仿佛要振翅飞起，却被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惊得顿住——檐下铜铃轻晃，细碎的声响由远及近，在晨光里踏出一串急促的韵律。
黎枝正对着菱花镜调整发间步摇，忽听檐下传来银铃般的嗓音。小丫鬟扒着雕花门框，脸颊因跑得急泛起红晕，眉眼弯成月牙：“姑娘！老夫人跟前的管事姑姑来了，说带了礼物！”
黎枝眸中顿时亮起星子，粉纱裙摆掠过青玉地砖，几步便到了廊下。晨光里，徐嬷嬷银发上的碧玉簪子泛着温润的光，怀中檀木盒西角包着鎏金铜边，隐隐透出甜香。
“小姐仔细慢些。”徐嬷嬷笑着福了福身，掀开盒盖露出蜜渍枣子，琥珀色糖霜裹着暗红果肉，在晨光里晶亮，“老夫人惦记着您今儿试衣费神，特意让备了这蜜枣，说是甜了嘴，做事也更有劲儿。”
黎枝双手捧过檀木盒，盒盖轻启时，蜜香混着枣甜扑面而来。晨光透过雕花廊窗，洒在里头码得齐整的金丝蜜枣上，琥珀色的糖衣裹着暗红果肉，颗颗都凝着细碎的光晕，像是把朝阳揉进了糖霜里。
“替我谢过祖母！”她指尖捏起一颗圆润的蜜枣，齿尖刚咬破酥脆的糖壳，甜香便如春日暖阳般在舌尖漾开。黎枝眯起眼，整个人都浸在蜜意里，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蜜枣似的香甜。
秋念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檀木盒，指尖捏着账册的力道骤然收紧。盒身嵌着的夜光螺钿在晨光下流转着虹彩，祥云纹与瑞兽图案栩栩如生——那分明是前朝皇室贡品"紫檀嵌螺钿食盒"，去年在金陵拍卖行拍出三千两白银的天价。
"这...姑娘，这食盒..."秋念喉间发紧。黎枝正含着蜜枣，糖霜沾在唇角也浑然不觉，含糊道："这么漂亮的盒子，不装蜜枣多可惜？"
廊下一时寂静无声。徐嬷嬷垂眸掩住笑意，眼角皱纹里都藏着温柔。晨风掠过檐角铜铃，叮咚声里，食盒上的螺钿花纹闪了闪，仿佛也在无声轻笑。
晨膳后，黎枝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往试衣间去。及笄礼服是江南外祖家快马加鞭送来的，展开时，云霞锦流光溢彩，那可是一寸锦缎一寸金的稀罕物，十二名绣娘耗了整整三月光阴，才将百花朝凤的纹样细细绣就。
黎枝刚将罗裙系好，三叔母就提着裙角匆匆赶来，鬓边的绢花随着步子轻颤，手中还攥着块水蓝色软绸。"使不得！"她指尖抚过云霞锦的领口，眉头拧成个结，"再美的料子，磨坏了皮肤可怎么好？我家枝枝这般娇贵，哪能受这份罪。"
话音未落，银针己穿过软绸。三叔母半蹲着身子，指尖灵活翻飞，眨眼就在衣领内侧缝上一层衬布。黎枝含着蜜枣乖乖立在原地，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吃了奶油的小猫，任由长辈摆弄，眼底却漾着被宠爱的笑意。
夏竹忽然指着黎枝唇角轻笑：“郡主又成小花猫了。”晨光斜斜照进试衣间，将她鬓边的茉莉映得通透，花瓣上的露水都凝着碎金。
黎枝下意识舌尖轻扫，却只尝到满齿蜜甜。正愣神时，夏竹己欺身上前，指尖带着若有若无的熏香，拇指轻轻擦过她唇角的糖渍。动作自然得像是春日里拂过檐角的风，又像是每天要重复的晨昏定省。
“这下干净了。”夏竹收回手，眼尾弯成月牙。黎枝仰头冲她露出梨涡，粉纱裙摆随着转身扬起细碎涟漪：“还是夏竹最贴心！”
角落里，秋念垂眸翻动账册，狼毫笔尖顿了顿，在密密麻麻的日程间添上一行小字：“辰时三刻，夏竹侍妆擦唇，记例钱百文。”墨迹未干，己被廊外飘来的海棠香染得微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