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莉休·乌纳是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女孩,至少在林舟看来是这样。
她的邀请热情洋溢,不容拒绝,仿佛去“蓝色幽灵”喝一杯,和去楼下超市买瓶牛奶没什么区别。
但林舟知道,那不一样。
那地方是热情组织干部“多尼”的地盘。一个他只敢在码头仓库顶上,用替身远远窥探的危险人物。一个走私“箭”的男人。
拒绝?
理由呢?一个刚搬来不久、深居简出的社恐,突然对本地的酒吧文化了如指掌,知道哪家不能去?这本身就是最大的可疑。
尤其是在那个自称吉罗·菲加的房屋中介,刚刚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把他从里到外审视一遍之后。
任何不合常理的举动,都会被放大,解读。
“好啊。”林舟听见自己的声音说,脸上甚至挤出一个颇为僵硬的微笑,“几点?”
“晚上九点!腐烂番茄有暖场演出,虽然只有三十分钟,但你绝对会爱上我们的!”特莉休高兴地像只金毛巡回犬,甩了甩她那头灿烂的长发。
林舟的心沉了下去。
去,是踏入雷区。不去,是主动引爆一颗己经埋在身边的地雷。
他没得选。
晚上八点五十,林舟站在“蓝色幽灵”酒吧门口,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鳄鱼池的仓鼠。
特莉休在他身边兴奋地调整着自己的皮夹克,对门口那个穿着黑色西装,壮得像头熊,眼神却像蛇一样冰冷的门卫毫无察觉。
林舟察觉到了。那门卫的视线在他和特莉休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大部分时间都在扫视着街角的阴影,手指习惯性地在腰间轻抚。
那地方,鼓鼓囊囊的。
“嘿,林舟!别发呆了,我们进去!”特莉休拉了他一把。
门卫为他们拉开了厚重的木门。
“嗡——”
热浪、噪音、烟草和酒精混合的气味瞬间将他吞没。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像攻城锤一样砸在胸口,光怪陆离的灯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地方比他想象的还要……正常。
舞台上,几个画着烟熏妆的男人正在疯狂甩头,主唱的嘶吼淹没在失真的吉他噪音里。舞池里挤满了挥舞手臂的年轻人,吧台边也坐满了客人。
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个生意火爆的摇-滚-酒-吧。
但林舟的视线越过那些狂欢的普通人,看到了散落在角落里的“异常”。
那些人,穿着考究的西装,却和酒吧的狂野风格格格不入。他们不跳舞,不大声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喝酒,用一种审视的、冰冷的目光,看着场内的一切。
他们是这片欢乐海洋里的礁石,冷硬,危险。
“看,那就是我们的位置!”特莉休指着舞台侧前方一个被人预留的卡座,高兴地拉着他挤过人群。
林舟的神经绷紧到了极限。他感觉自己不是来听演唱会的,是来参加一场最高级别的“大家来找茬”游戏,找错一个,小命玩完。
他的替身,“寂静之声”那只古铜色的手臂无声无息地从他背后探出,紧贴着他的身体。这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两人刚在卡座坐下,特莉休就被她的乐队伙伴叫走了,临走前还冲他做了个“等我回来”的口型。
林舟求之不得。
他独自一人坐在卡座的阴影里,像一块石头沉入水底。他点了杯最普通的啤酒,然后开始了他真正的“工作”。
“寂静之声”的手臂悄然伸展,掌心张开,一个首径不到十公分的“绝对静音区”像个透明的气泡,被它托在掌心。
林舟需要情报。关于波尔波,关于多尼,关于吉罗·菲加,关于这个该死组织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将那个小小的“静音区”当成了一个定向麦克风。
他先是“听”向吧台。酒保正在和一个西装男低声交谈。
“……货己经到了,在老地方……”
“多尼老板什么时候验?”
“不急,鲨鱼那边的麻烦还没处理干净。最近风声紧,有几个条子总在码头晃悠。”
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货。多尼。鲨鱼。条子。
信息碎片迅速在他脑中拼接起来。毫无疑问,就是他那天在码头目睹的,“箭”的交易。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这地方果然是贼窝!
他正要将“静音区”移开,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吉罗·菲加。
那个房屋中介,此刻正穿着一身休闲的便服,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施施然地从吧台另一头走来,目标明确——就是他所在的卡座。
林舟瞬间收回了替身,后背的冷汗几乎要浸透衬衫。
他被发现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针对他的测试?邀请他来酒吧的特莉休,是巧合,还是……棋子?
无数个念头在林舟脑中炸开,但他脸上却必须维持着那种略带腼腆和局促的表情,像一个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的普通学生。
“不介意我坐下吧?”吉罗·菲加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穿透了嘈杂的音乐,清晰地传到林舟耳中。
“请便。”林舟做了个请的手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吉罗在他对面坐下,将酒杯放在桌上,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一个人?你的那位摇滚小姐呢?”
“她和乐队的人去后台了。”林舟回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
“你看起来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吉罗微笑着,那笑容却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他的伪装,“是不喜欢摇滚乐,还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都有点。”林舟实话实说,因为他知道,在这只老狐狸面前,最好的伪装就是真实,“我更习惯待在安静的地方。”
“安静?”吉罗品了一口酒,眼神变得玩味起来,“那不勒斯可不是个安静的城市,林舟先生。尤其是我们所在的这一区,夜晚,总是比白天更热闹。”
他话里有话。
林舟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他稍微冷静了些:“我只是个来学习艺术的交换生,课程结束就会回美国。这里的热闹,对我来说只是旅途中的风景。”
他在强调自己的“过客”身份,试图降低自己的威胁性。
“艺术……”吉罗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手指轻轻敲击着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听说,你在找房子的时候,对隔音效果有很高的要求。是因为……艺术创作需要绝对的安静吗?”
来了。
林舟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试探。从他入住开始,他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不,”林舟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是因为我的听力有点……过于灵敏了。”
这是一个他早就准备好的借口,半真半假。
“哦?”吉罗的兴趣更浓了。
“算是一种小毛病吧,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林舟的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太嘈杂的环境会让我头痛,精神紧张。所以,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放松和休息。”
这个解释很完美。它能解释他为什么深居简出,为什么对噪音敏感,为什么看起来总是有些紧张兮兮。一个有生理缺陷的、无害的普通人。
吉罗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
就在这时,舞台上的音乐戛然而止,腐烂番茄的暖场演出结束了。特莉休兴奋地从后台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拨片。
“林舟!吉罗先生?”她看到两人坐在一起,有些惊讶。
“算是认识吧。”吉罗笑着站起身。
他又恢复了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过。
“哇!那真是太巧了!”特莉休大大咧咧地坐下,“吉罗先生,我跟你说,林舟超厉害的!他吉他弹得比我们乐队的还好!”
林舟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
大姐,你是我亲姐!有你这么卖队友的吗!
他能感觉到,吉罗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起来,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身上。一个“听力过于灵敏导致社恐”的交换生,同时还是个吉他高手?这两个人设,似乎有些微妙的冲突。
“是吗?”吉罗的嘴角重新勾起那种玩味的弧度,“看来林先生,比我想象的还要深藏不露啊。”
“只是随便玩玩。”林舟赶紧补救,头皮一阵发麻,“在美国的时候学过几年,很久没碰了,都生疏了。”
“谦虚了。”吉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手表,“我还有点事,就不打扰你们了。玩得开心,两位。”
他转身离去,从容地融入了人群之中。
林舟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知道,自己的嫌疑并没有被洗清,反而因为特莉休的一句话,又多了一层疑点。
“他这人好奇怪啊。”特莉休拿起林舟的啤酒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明明是个房屋中介,感觉比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还严肃。”
林舟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他哪里是严肃,他是在用眼睛杀人。
这时,酒吧里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束追光打向吧台后方二楼的一个独立包间。
一个穿着白色西装,身材臃肿,戴着墨镜的男人出现在栏杆前。他手里拿着一杯红酒,对着楼下举了举杯。
酒吧里瞬间安静下来,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西装男,全都起身,朝着那个方向微微鞠躬。
狂热的音乐停了,喧闹的人群静了。整个酒吧,仿佛都成了那个男人的私人客厅。
林舟的瞳孔骤然收缩。
多尼。
那个码头的掌权者,热情组织的干部,贩卖“箭”的男人。
他就是这家酒吧的王。
多尼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抿了一口酒,然后对着楼下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音乐残留的余音也太大,林舟听不清。
他下意识地就想催动替身,但立刻又强行忍住了。
不行。
多尼的身边,必然有替身使者在护卫。吉罗·菲加很可能也在某个角落盯着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动用替身,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火炬,告诉所有人——我在这里。
多尼说完话后,酒吧里的音乐再次响起,气氛比之前更加热烈。
但林舟己经完全没有心思去听了。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二楼的那个包间。
他看到,在多尼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刚刚离去的吉罗·菲加。他正低着头,恭敬地向多尼汇报着什么。
而另一个人……
当那个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端起酒杯,侧过脸和多尼碰杯时,林舟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神父服,身材高大,面容坚毅,下巴上有一道标志性伤疤的男人。
林舟不认识他,但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曾经疯狂地补习过相关情报。他在一本老旧的杂志上,看到过这个男人的照片。
他是那不勒斯最有名望的神父之一,以公正和虔诚著称。
但林舟更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
热情组织的高级干部,布鲁诺·布加拉提小队的成员,雷欧·阿帕基。
一个警察,一个卧底,一个……未来的主角团队员。
为什么他会和多尼在一起?
林舟的大脑飞速运转。阿帕基是布加拉提的人,而布加拉提是波尔波的下属。多尼,则是另一个派系的干部。
组织内部的派系斗争?还是说……他们有共同的利益?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之前偷听到的对话。
“……货己经到了……”
“……鲨鱼那边的麻烦还没处理干净……”
难道说,布加拉提小队也参与了“箭”的走私?
这个发现,让林舟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他的“危险地图”上,布加拉提小队原本是被他标记为黄色的“潜在威胁/可观察区域”。但现在,这个区域的颜色,正在飞速向代表着“极度危险”的深红色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