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沉,雨势未歇。
承香殿偏殿内,只余一盏如豆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不定,将殿内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凄清。
苏窈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依旧觉得刺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头昏沉沉的,像灌了铅,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病了,风寒入体,来势汹汹。连日的心力交瘁和巨大的压力,彻底压垮了这具刻意维持着“娇弱”表象的身体。
也好。她昏昏沉沉地想。病得越重,才越“真实”。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潮湿的冷风和浓重的药味。春桃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美人,药熬好了,您快趁热喝了吧。”
苏窈勉强撑起身子,锦被滑落,露出单薄寝衣下更显纤细的肩膀。她接过药碗,滚烫的瓷壁灼着指尖,浓烈苦涩的药气首冲鼻腔。她皱了皱眉,没有犹豫,屏住呼吸,一口气将整碗黑褐色的药汁灌了下去。滚烫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痛,却也压下了些许寒意。
“咳咳…”剧烈的咳嗽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伏在床边,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美人!”春桃吓得连忙给她拍背顺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您慢点!慢点!”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苏窈虚弱地靠在床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她看着春桃通红的眼眶,声音嘶哑:“哭什么…死不了。”
“美人…”春桃哽咽着,“外面…外面那些人…他们…”
“让他们说。”苏窈打断她,眼神冰冷而疲惫,“说得越难听越好。” 她需要这把“火”,烧得越旺,才能让某些人看得越清楚,也才能…让另一个人,感受到足够的“压力”。
“陛下…陛下己经三日没翻牌子了…”春桃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巨大的恐惧。流言甚嚣尘上,前朝后宫压力巨大,皇帝似乎也…有意疏远了。
苏窈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一股尖锐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心脏,比风寒带来的不适更甚百倍。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是了,这才是最致命的打击。萧彻的“纵容”是她唯一的依仗,若连这份依仗都开始动摇…那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伪装,都将成为埋葬自己的坟墓!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不是因为怕死,而是怕功亏一篑,怕血海深仇永无昭雪之日,怕自己赌上一切,最终却成了真正的笑话!
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折磨,让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是春桃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永无止境的雨声。昏沉中,无数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父亲临刑前绝望的眼神,母亲悬梁自尽时飘荡的白绫,幼弟被发卖时撕心裂肺的哭喊…还有…还有萧彻那双时而温和、时而冰冷、时而带着玩味的深邃眼眸…他替她擦泪的指尖…他轻拍她手背的温度…他落在她发顶的掌心…那句低沉的“有心了”…那句充满侵略性的“甚好”…
爱与恨,算计与依赖,冰冷的现实与那一丝丝虚幻的温暖,在她高热的意识里疯狂地撕扯、交织!
“不…不要…”她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呓语,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声音破碎不堪,“爹…娘…别走…阿弟…姐姐…姐姐一定会…”
“陛下…陛下…” 呓语突然转变,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如同溺水般的恐惧,“别…别不信我…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祸水…不是…”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瞬间打湿了鬓角。她像一只受伤的幼兽,在无意识的深渊里发出绝望而卑微的呜咽。
“陛下…求您…看看我…看看…真正的我…”
这句带着血泪般的低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破了殿内压抑的寂静,也刺破了窗外沉沉的雨幕。
就在苏窈意识彻底陷入混沌,沉沦于高热和梦魇的深渊时——
承香殿紧闭的殿门外,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己在廊下站了多久。
明黄的袍角被夜风吹拂,沾上了细密的雨珠。萧彻负手而立,静静地站在那片昏黄的灯光与浓重夜色的交界处。殿内压抑的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呜咽,还有那一声声破碎的、带着巨大恐惧和卑微祈求的呓语,透过紧闭的门扉,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福安垂手立在他身后半步,大气不敢出。他清楚地看到,陛下那总是温润平和的侧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垂在身侧、隐于袖中的手,不知何时己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隐现。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酝酿着风暴的夜空,沉沉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殿门,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洞悉的了然,有被触怒的威严,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绝望哭泣所牵动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雨,还在下。
殿内那压抑的哭泣和呓语,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萧彻在廊下又站了片刻。
夜风吹动他明黄的衣袂,带着深秋的刺骨寒意。
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没有推门而入,没有宣召太医,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明黄的袍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划过一道沉默的弧线,带着一身夜雨的湿冷和殿内传来的、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融入了殿外沉沉的黑暗之中。
仿佛从未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