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更深露重。承香殿偏殿内，只余一盏守夜的烛火，在角落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殿内陈设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苏窈并未安寝。她拥着锦被坐在床头，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散落在素白的寝衣上，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白日里堆积的“病弱”面具卸下，那双在昏暗中睁开的桃花眼，清澈而沉静，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倒映着跳跃的烛火，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锐利。
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光滑的缎面上划过，留下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她在复盘。复盘巫蛊案的每一个细节，复盘萧彻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林晚晴的愚蠢落幕只是表象，真正的风暴，在萧彻那句“彻查”之后，才真正开始席卷。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沉稳而熟悉，停在门外。
“陛下？”守夜宫女低低的、带着惊惶的询问声传来。
苏窈的心跳，在寂静中漏跳了一拍。他来了？这么晚？
门扉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股室外凛冽的寒意和清冽的龙涎香气。萧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玄色的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肩头沾染的些许夜露在烛光下泛着微光。他屏退了欲通传的宫女，独自走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了门。
殿内瞬间只剩下两人，以及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彻的脚步很轻，走到床榻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苏窈身上。那目光不再是白日里的温和关切，也非震怒时的冰冷暴戾，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与探究的平静。如同暗夜中无声盘旋的鹰隼，在评估着爪下的猎物。
苏窈在他目光的笼罩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她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精光，只露出脆弱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睫毛，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陛下…？您怎么…这么晚过来了？臣妾…臣妾失仪…” 她作势要掀被起身行礼。
“躺着。”萧彻的声音响起，低沉而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他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床榻边缘，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苏窈完全笼罩。那股属于帝王的、无形的威压感瞬间变得清晰而迫人。
他并未坐下，只是微微俯身，靠近了些许。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苏窈额前的碎发，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夜露的微凉气息。
“身子可好些了？”他问道，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逡巡，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关切。
“谢陛下挂念…喝了药…好多了…”苏窈的声音细弱，带着病后的无力感，放在锦被下的手却悄然攥紧了被角。
萧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她交叠放在锦被上的双手。那双手纤细白皙，在昏黄的烛光下如同易碎的玉器。他忽然伸出手，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力道，用两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巴。
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清晰地印在她细腻的皮肤上。
苏窈被迫抬起头，撞进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双眼眸深邃如寒潭，表面平静无波，潭底却仿佛有暗流汹涌，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锐利。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那带着惊惶和脆弱倒影。
“今日之事，”萧彻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地敲击在苏窈的心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玩味和更深沉的警告，“爱妃受惊了。”
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意味，轻轻着她下巴处光滑的肌肤，动作缓慢而有力。
“不过…”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她瞬间收缩的瞳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下次‘找’东西…”
他的声音又压低了一分，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寒意，清晰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不必如此冒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苏窈的尾椎骨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知道。
知道那个藏在林贵妃枕下的、更大的、写着帝后八字的人偶，是她苏窈的手笔！知道她并非纯粹的受害者，而是这场惊天杀局的幕后推手之一。
指尖的凉意蔓延至西肢百骸，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不受控制地放大。
下巴被他捏住的力道不轻，带着不容挣脱的钳制。她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里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无法掩饰的惊惶和一丝被彻底看穿的狼狈。
殿内死寂。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光影在萧彻的脸上明灭不定，更添几分莫测的威严。
苏窈的呼吸都停滞了。她张了张嘴，想要辩解，想要维持那份“懵懂”，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在他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她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这无形的威压碾碎时，萧彻却松开了钳制她下巴的手指。
那冰冷的触感骤然消失，留下皮肤上清晰的指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首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模样，脸上那抹冰冷的笑意也缓缓敛去，又恢复了那副温润平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充满压迫感的警告从未发生。
“夜深了，爱妃好生歇息。”他淡淡地说完，不再看她一眼，转身，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沉稳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殿外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殿门被轻轻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气息。
苏窈依旧保持着那个被迫抬头的姿势，僵坐在黑暗中。许久，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靠回床头，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被他捏过的下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刺骨的触感和强大的掌控力。
“不必如此冒险。”
是警告，更是宣告。
宣告她的所有算计，都在他掌控之中。
宣告她自以为是的绝地反击，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危险的游戏。
苏窈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锦被里。
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看透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