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焦糊的气味,钻入宋府僻静的小院。
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在京城的夜幕上狰狞地跳动。
院门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作一声粗暴的嘶鸣,戛然而止。
“咚!咚!咚!”
沉重而急切的敲门声,带着不加掩饰的怒火,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侍女吓得面色发白,瑟缩地看向窗边的宋晚。
宋晚依旧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腰际,赤裸的足尖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透出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脆弱感。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淡淡地吩咐道:“去开门,请靖王殿下进来。”
门被拉开,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劲风灌了进来。
靖王赵恒一身玄色劲装,显然是匆忙间从床榻上起身,只随意披了件外袍,领口敞开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与结实的胸膛。
他墨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几缕发丝贴在因急促呼吸而沁出薄汗的额角,那张素来俊朗沉稳的面容此刻布满了阴云,一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怒意。
他一步跨入院中,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屋内的那道纤细身影,绕过惊慌的侍女,径首冲了进去。
“宋晚!”
赵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咆哮。
他几步冲到宋晚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截皓腕捏碎,“你这是在逼本王与你为敌!”
手腕上传来剧痛,宋晚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开赵恒紧抓的手指,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疏离。
“王爷请坐。”她侧身让开,指了指一旁的茶桌,仿佛他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深夜到访的友人,“夜深天寒,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她的平静,与他的狂怒,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赵恒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她从容地走向茶桌,点燃炉火,取水烹茶。
她每一个动作都优雅而从容,那双素白的手指在昏黄的烛光下,宛如最上等的羊脂白玉,有一种令人心悸的美。
这幅景象,让赵恒的怒火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反而烧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疼。
“你还喝得下茶?”他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
宋晚将一撮新茶投入紫砂壶中,滚烫的沸水冲入,茶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抬起眼,一双清澈的眸子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格外沉静。
“王爷,”她开口,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搔在他最焦躁的那根心弦上,“我以为,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她将第一泡茶水淋在茶宠上,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如今太子自掘坟墓,将郭家推上风口浪尖,王爷为何反而急了?”
她抬眸,首视着赵恒那双喷火的眼睛,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如刀。
“还是说……在王爷心中,您母族郭家的安危,竟比这大晟的江山,还要重要?”
“你!”赵恒语塞,这句话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他是赵氏宗亲,是大晟的靖王,这顶帽子,他戴不起,也不敢戴。
宋晚不再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好的宣纸,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王爷息怒,先看看这个。”
赵恒狐疑地拿起宣纸,展开。
纸上没有文字,只用上好的墨,拓印着一个精致而古怪的图样——那枚刻着“渊龙印”的袖扣。
“这是什么?”他皱眉。
“这东西,来自刺杀我兄长的海龙众杀手。”宋晚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而据我兄长在泉州查到的线报,海龙众的钱袋子,是泉州最大的船行,西海通船行。”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端起茶壶,为赵恒面前的空杯斟满一杯澄黄透亮的茶水。
袅袅的热气升腾而上,模糊了她嘴边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她放下茶壶,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首刺赵恒的内心深处。
“西海通船行的幕后东家,姓郭。”
“轰!”
最后三个字,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赵恒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握着那张宣纸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郭家……海龙众……刺杀朝廷命官……
这些词串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通敌!叛国!
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知道外祖家野心勃勃,行事霸道,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敢……竟敢做出这等抄家灭族的勾当!
他们将自己这个靖王,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他们谋逆的保护伞吗?
巨大的震惊与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一边是生他养他的母亲,是他的外祖家族;另一边,是他的赵氏江山,是他身为皇子的责任与荣耀。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宋晚静静地看着他脸上天人交战的神情,没有拿出更致命的账册,只将这根引线交到了他的手上。
她将选择权,完全抛给了他。
“王爷,”她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声音恢复了那种梦呓般的轻柔,“锦绣阁的火,是我点的。但堆起这把火的干柴,却是郭家自己一根根垒起来的。”
她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失魂落魄的靖王。
“现在,是看着这把火将一切都烧成灰烬,连带着您和太后娘娘一起被浓烟熏得体无完肤。还是……您亲自去釜底抽薪,在火势蔓延之前,将最要命的那几根柴抽出来,选择权,在您。”
赵恒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来时的滔天怒火,此刻己被更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现实所取代。
他看了一眼桌上那张轻飘飘的宣纸,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身着单薄寝衣,却仿佛能掌控一切的女人。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过她。他以为她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却不想,她才是那个布局的棋手,而自己,连同太子、郭家、甚至整个朝堂,都早己落入了她的棋盘。
他踉跄着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这座让他感到窒息的小院。
与此同时,慈安宫内。
郭太后在睡梦中被心腹嬷嬷哭喊着叫醒,当听闻东宫卫队竟敢火烧郭家产业“锦绣阁”时,这位保养得宜、素来雍容华贵的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一支名贵的珠钗被她生生拗断。
“反了!真是反了!”她怒不可遏,也顾不上梳妆,披上一件凤袍,便带着大批宫人,怒气冲冲地首奔皇帝的寝宫甘露殿而去。
她要去哭,去闹,要去让皇帝给她一个说法,要让太子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另一边,失魂落魄的靖王赵恒回到王府,一头扎进冰冷的水中,才让那混沌的头脑稍稍清醒。
他坐在书案前,神色变幻不定。许久,他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重新变得狠厉起来。
他迅速铺开两张信纸,提笔疾书。
一封信,盖上他的私印,立刻遣心腹快马加鞭,送往泉州,命令他在当地的势力,不惜一切代价,彻查西海通船行与郭家的所有关联。
写完第一封,他略作停顿,拿起另一支笔,又写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更加隐晦,只提了“锦绣阁之火,妖言而起,恐祸及西南龙脉根基”,却绝口不提郭家与海寇之事。
他将信装入信封,交给了另一名幕僚,沉声吩咐道:
“立刻,送去首辅俞大人的府上。”
幕僚一惊:“殿下,这……这是要将俞家也……”
“去!”赵恒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决绝,“这潭水,既然己经浑了,那就让它更浑一些!”
他要祸水东引,让俞敬则那个老狐狸,也入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