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医院花园午后的阳光,带着消毒水过滤后的、一种近乎虚假的温暖,透过稀疏的梧桐叶,在石子小径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青草被修剪后的生涩气息,混合着远处儿童游乐区传来的、模糊的欢笑声。
林溪抱着念念,坐在一张被树荫半遮的长椅上。小家伙大病初愈,小脸还带着几分虚弱的苍白,像朵被雨水打蔫儿的小花,软软地窝在妈妈怀里,没什么精神。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只树脂封存的蓝磷蝴蝶标本,小手指一下下着冰凉的表面,琥珀色的大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不远处沙坑里奔跑嬉闹的其他孩子。
林溪的心被女儿这安静的依赖和隐隐的落寞揪着。她拢了拢披在念念身上的薄毯,下巴轻轻蹭了蹭女儿柔软的发顶,声音放得极轻:“念念看,小蝴蝶也在晒太阳呢。”
念念没说话,只是把小脑袋往妈妈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离长椅几步远,穿着黑色便装的保镖如同沉默的树桩,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将这对母女牢牢框定在他的警戒范围之内。阳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这是沈烬“恩赐”的“喘息”——在严密监视下,短暂地接触璃园之外稀薄的空气。
自由?多么讽刺的字眼。连呼吸都带着镣铐的重量。
林溪的目光掠过保镖,落在远处医院大楼冰冷的玻璃幕墙上,思绪却飘回了那座在月光下寒光凛凛的新“水晶棺椁”。360度无死角的透明,沈烬那句“看清念念每一分每一秒成长”的冰冷宣告……巨大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让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女儿的手臂。
“妈妈……”念念被抱得有些紧,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
林溪猛地回神,连忙放松力道,歉意地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对不起,宝贝。”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推着药品车的年轻女孩从旁边的小径走过。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长椅上的林溪和念念,又快速瞥了一眼旁边如同门神般的保镖,脚步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同情。她迅速低下头,推着车快步离开,仿佛只是路过。
然而,就在她与林溪擦肩而过的瞬间,一个小小的、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团,如同变魔术般,从她推车的指缝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滚落到林溪脚边的石子缝里。
林溪的心脏骤然漏跳一拍!
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是苏晚的人?!她怎么知道她们在这里?医院花园这么多人,保镖就在旁边!
巨大的恐慌和一丝渺茫的希望如同冰火交织,瞬间在她体内冲撞!她几乎能感觉到保镖审视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她的脸!
不能看!不能捡!
林溪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用脸颊贴着念念的发顶,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那个滚落在灰白色石子间、毫不起眼的浅黄色小纸团。它像一颗定时炸弹,又像通往未知世界的唯一密钥。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终于,念念似乎被不远处沙坑里一个孩子堆的歪歪扭扭的城堡吸引了注意力,小手指着那边,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妈妈……塔……”
“念念想过去看看吗?”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抱着女儿站起身,动作自然地将念念换了个方向抱在怀里,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
起身的瞬间,她的右脚“不经意”地向前挪了半步,脚尖极其精准地、轻轻踩住了那个浅黄色的小纸团!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让她浑身一颤!
“嗯……”念念含糊地应着,目光依旧黏在沙坑那边。
林溪抱着女儿,脚步平稳地朝着沙坑方向走了两步。她甚至能感觉到背后保镖如影随形的目光。走到沙坑边缘,她蹲下身,将念念小心翼翼地放在柔软的沙地上,柔声道:“念念在这里玩一会儿沙子,妈妈就在旁边看着你,好不好?”
念念的注意力立刻被金黄的细沙吸引,伸出小手好奇地抓了一把。
林溪保持着蹲姿,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支撑身体,另一只手则极其自然地垂落在身侧,指尖离地面只有寸许距离。她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女儿身上,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念念玩沙的动作。
就是现在!
她的指尖如同最灵巧的毒蛇,以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闪电般探向脚边!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团,瞬间将其卷入掌心!动作快得如同幻影,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
纸团被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掌纹,带来一种近乎灼痛的触感。汗瞬间浸湿了她的掌心。
“夫人,时间差不多了。”保镖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林溪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起身,抱起还懵懂玩着沙子的念念,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短暂的、近乎温顺的弧度:“好。”
回璃园的路,如同通往深渊。黑色的劳斯莱斯沉默地滑行,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念念玩累了,趴在林溪怀里沉沉睡去。林溪紧紧抱着女儿,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掌心却死死攥着那颗滚烫的“炸弹”,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沈烬会不会知道?那个护士有没有被察觉?这纸团里到底是什么?是苏晚的讯息?还是……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巨大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的神经。
车子无声地驶入璃园,穿过森严的门禁,最终停在那座在阳光下折射着冰冷炫目光芒的巨大玻璃宫殿前。
沉重的玻璃门无声滑开。沈烬的身影就站在门内那片刺眼的光线里。
他显然刚结束一场会议,身上还穿着挺括的黑色西装,白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只是解开了最上面一颗纽扣,露出一小截冷硬的喉结。他手里把玩着一颗鸽蛋大小、切割完美、在灯光下流淌着深邃火彩的蓝钻原石——正是那颗失而复得的“帝王之泪”。冰冷的宝石光芒在他指间流转,映着他那张毫无表情、如同冰封雕塑般的脸。
看到林溪抱着念念进来,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扫过她怀中沉睡的女儿,最后,若有似无地在她那只紧攥成拳、垂在身侧的左手上停留了一瞬。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林溪瞬间如坠冰窟!掌心攥着的纸团瞬间变得如同烧红的烙铁!
“回来了?”沈烬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喜怒,目光依旧停留在指间流转的“帝王之泪”上。
“……嗯。”林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抱着念念的手指收紧,试图用女儿的身体挡住那只攥着秘密的手。
沈烬没再说话,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通往内部的路。那姿态,如同国王默许囚徒回到她的牢笼。
林溪抱着念念,如同穿过无形的针毡,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她能感觉到沈烬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在她的后背,最终,似乎再次落在了她那只紧握的左手上。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窒息!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向儿童区,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念念安置在柔软的垫子上,盖好小毯子。做完这一切,她才敢稍稍松一口气,但掌心那枚纸团的存在感却更加鲜明,几乎要灼穿她的皮肤。
她必须立刻处理掉它!
林溪强作镇定,走向工作台旁那个小小的饮水区。她拿起一个干净的玻璃杯,背对着沈烬的方向,假装倒水。水流注入杯中的哗啦声掩盖了她急促的心跳。就在水流声最大的瞬间,她的左手极其隐蔽地松开,那个浅黄色的小纸团无声地滑落,精准地掉进了旁边半开的、装着废弃草稿的亚克力垃圾桶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端起水杯,指尖因为紧张而冰凉,猛喝了一大口,试图平复快要炸裂的心脏。
“玩得开心吗?”
沈烬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近在咫尺!
林溪浑身剧震,手中的水杯差点脱手!她猛地转身,水呛进了气管,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她捂着嘴,咳得撕心裂肺,眼泪都呛了出来,狼狈不堪。
沈烬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他深不见底的目光没有看林溪咳得通红的脸,而是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那个装着废弃草稿的亚克力垃圾桶上。
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林溪的咳嗽瞬间僵住!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
时间仿佛凝固。
沈烬的目光在垃圾桶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那三秒,漫长得如同三个世纪。
然后,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他的视线重新落在林溪因咳嗽和惊恐而狼狈不堪的脸上,深眸中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暗流——有冰冷的审视,有掌控一切的漠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厌倦的疲惫?
他没有追问纸团,没有质问垃圾桶。
他只是微微抬手,那只刚刚把玩着“帝王之泪”的、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林溪的下颌!
冰冷的指尖如同铁钳,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寒眸!
“开心就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林溪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记住这份‘开心’是谁给的。”
他的指腹用力着她下颌细腻的皮肤,留下清晰的、带着痛感的红痕。那动作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令人作呕的亲昵。
“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踩过的每一寸土地……”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锁住她因恐惧而收缩的瞳孔,“都带着我的烙印。”
“包括……”他的视线缓缓下移,带着一种穿透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专注,落在了林溪平坦的小腹上,眸光瞬间变得幽暗而深邃,如同盯住猎物的毒蛇,“你这里面的……每一丝变化。”
林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极具侵犯性的目光和话语惊得浑身僵硬!小腹……变化?他什么意思?!
沈烬的薄唇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耳语,却字字淬毒:
“最好不是病…”
“我的东西,不准出事。”
“我的东西”!
这西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砸在林溪的耳膜上!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和刚刚因念念外出而获得的一点点虚假慰藉,瞬间击得粉碎!
他不是在关心她!他是在宣告所有权!宣告对她身体、对她子宫、对她可能存在的任何变化的绝对掌控!
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忘了掌心的秘密,忘了垃圾桶里的纸团,所有的感官都被眼前这个男人眼中那赤裸裸的、令人窒息的占有欲所攫取!
沈烬似乎很满意她眼中的惊骇和绝望。他缓缓松开钳制她下颌的手,指腹最后在她被捏红的皮肤上重重一按,仿佛留下一个无形的烙印。
随即,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只是随手掸去一粒尘埃。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玻璃宫殿深处那个属于他的、连接着外部世界的控制台区域。背影挺首,如同掌控一切的帝王。
林溪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浑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下颌处残留的痛感和被侵犯的冰冷目光,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呕……”
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猝然从喉咙深处冲了出来!
她猛地捂住嘴,冲到旁边的洗手池前,对着光洁的陶瓷盆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痛苦。
她呕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泪水混合着生理性的呕吐物模糊了视线。身体因剧烈的痉挛而颤抖不止,脚踝上那颗冰冷的“帝王之泪”碎片随着她的颤抖,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幽蓝光芒。
洗手池冰凉坚硬的边缘硌着她的肋骨,带来一丝钝痛。她支撑着身体,喘息着,抬起布满生理性泪水的眼睛。
巨大的、光洁如镜的玻璃墙壁,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狼狈——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嘴角还带着狼狈的水渍,捂着胃部的手背上青筋毕露,而脚踝上那条璀璨的荆棘枷锁,正无声地宣示着主人的所有权。
而在那面镜墙的倒影深处,在玻璃宫殿控制台区域的阴影边缘。
沈烬的身影不知何时去而复返。
他并未靠近,只是沉默地伫立在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深灰色的开衫让他少了几分西装革履的凌厉,高大的身形却依旧带着迫人的存在感。他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的指间,依旧无意识地着那颗冰冷璀璨的“帝王之泪”。
他的目光,穿透空间,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玻璃墙倒影中、那个趴在洗手池边剧烈干呕、脆弱不堪的林溪身上。
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里,翻涌着林溪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有掌控者目睹猎物挣扎的冰冷审视,有对这份脆弱不堪一击的漠然,甚至……在那片深沉的冰层最底部,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那波澜极其细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
他静静地看了几秒。
然后,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缓缓抽了出来。
掌心摊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被锡箔纸仔细包裹着的、印着卡通柠檬图案的……酸梅糖。
他的指尖在那枚小小的糖果上无意识地了一下。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周身气质格格不入的迟疑。
最终,他什么也没做。
那只手重新插回了裤袋,连同那枚小小的酸梅糖一起,隐没在深灰色开衫的阴影里。
他最后看了一眼玻璃墙倒影中那个依旧在痛苦干呕的身影,深眸中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冰。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控制台区域更深沉的阴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