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同一匹遭撕裂的赤金锦缎,斜斜铺陈在百断山脉嵯峨嶙峋的断峰之上。
光线穿过常年弥漫的“衰败瘴气”,被滤去所有暖意,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瑰丽。
厉家族地边缘,那片三代人以血汗浇灌出的药园内,一片近乎凝固的死寂。
厉长风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面容沉静,缓步走在田埂之上。
他的身形算不上高大,背影在拉长的斜阳下显得单薄,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松软泥土,而是丈量着整个家族的命运脉络。
外人看来,这只是一次族长日落时分的寻常巡视。
但只有厉长风自己知道,他这看似闲庭信步的每一步,都精准落在预设的节点上。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扫过一株株在衰败瘴气中顽强生长的【凝神草】,欣赏着它们叶片上因汲取微末气运而泛起的淡淡光晕,可藏于宽大袖袍中的右手,手指却在轻轻捻动,如拨动无形琴弦,感受着数十道埋设于地下的【凡符·警示符】那若有若无的微弱元气波动。
一切如常。
这让他略微松了口气,却也让心头那块无形的石头,愈发沉重。
他的思绪,如同一张细密而坚韧的蛛网,在这片不大的药园上空悄然铺开。
首先是算账。
这批【凝神草】还有七天便能完全成熟,这是家族未来三个月的全部进项,甚至可以说是命脉所在。
按照惯例,收成之后,其中三成,必须恭恭敬敬送往百断山脉的实际主宰之一——血煞门,作为“奉纳”,换取他们那虚伪的“庇护”。
剩下的七成里,有两成将作为修炼资源,分发给族中那些嗷嗷待哺的年轻修士,那是家族的未来,再拮据也不能短缺。
最后剩下的五成,才是厉长风能够动用的“活钱”,需要精打细算拿去坊市,换取炼制【凡符】所需的符纸、妖兽血,以及族人日常消耗的丹药……
每一笔账,都在他脑海中清晰地流淌,精确到每一株草,每一块下品灵石。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感,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时刻扼住他的咽喉,让他夜不能寐。
而后是算人。
百断山脉从不是什么和睦之地,弱肉强食是这里唯一的真理。
与厉家隔着一道断崖的宿敌【王家】,近来的小动作愈发频繁。
他们同样面临着资源匮乏的困境,而吞并对方,无疑是解决困境最首接、最血腥的办法。
厉长风几乎可以断定,王家绝不会放过厉家这批即将成熟的凝神草。
王家族长王麟山老谋深算,轻易不会出手,那么最可能被派来试探的,便是他那个勇则勇矣、却失之鲁莽的次子——王虎。
塑命境初期的修为,命格雏形是【烈火】,惯用一柄开山斧,战斗风格大开大合,一往无前。
此人的长像、修为、性格特点,乃至可能的进攻路线,都在厉长风的脑海中反复推演,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
最后是算天。
百断山脉的“衰败瘴气”,每隔一月便有一个浓度的高峰期。
对于凡人是致命的毒雾,对于修士亦是沉重负担,会压制神识,腐蚀元气。
这既是天然屏障,也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王家若要动手,必然会选择瘴气最浓、最能掩盖行踪的那几日。
而他厉长风,必须抢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将一切准备妥当,甚至,主动去剪除掉这个潜在的威胁。
思绪万千,厉长风的脸上却依旧古井无波。
他深知,作为一族之长,他不能有丝毫慌乱,他的镇定,便是整个家族的定心丸。
“哥。”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他的沉思。
厉长风没有回头,他知道来人是谁。
整个厉家,只有她会用这种带着一丝倔强的语气称呼自己。
厉飞霜的身影,如同一抹凝结的寒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她同样穿着青色的家族服饰,但剪裁得更为利落,腰间悬着一柄狭长的灵剑,剑柄上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她的面容姣好,却被一股生人勿近的锐利锋芒所笼罩,那是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才能磨砺出的煞气。
“药园没什么问题。”厉长风淡淡说道。
“我问的不是药园。”
厉飞霜的眉头紧锁,“王家的人,这半个月己经三次出现在我们巡逻的边界了,上个月血煞门那个姓张的使者,更是首接从我们这里多拿走了二十块下品灵石。哥,我们还要忍到什么时候?再这样下去,人心就散了,族老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在犯嘀咕!”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充满了压抑的怒火。
她所代表的,正是家族中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一辈的想法,他们信奉“以杀止杀”,信奉“尊严是靠打出来的”。
厉长风终于转过身,他看着自己这位性格刚烈如火的堂妹,目光平静而深邃:“飞霜,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吓唬人的。现在拔剑,我们的确能斩断王家伸过来的那只手,但我们的剑锋也会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紧随而来的,会是血煞门那把更锋利、更沉重的刀。我们的剑,还不够快,不够硬。”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语重心长:“这把剑,必须等到一个能一击致命,且我们能承受住所有后果的时候,才能出鞘。在那之前,所有的忍耐,都是为了那一刻的惊雷。”
厉飞霜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反驳,但看到厉长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可以不认同兄长的道理,但她绝对信任这个人。
从小到大,正是这个看似温和的兄长,一次次带领着厉家在绝境中寻得生机。
“我明白了。”她闷声说道,眼神中的火焰稍稍收敛,但那股锐气,却凝结得更加纯粹。
目送厉飞霜的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厉长风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走向家族的禁地。
那是一间位于地下的简陋石室,终年不见天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妖兽血和特殊矿石混合的奇异味道。
石室中央,静静地矗立着那块被家族列为最高机密的【天符碑】。
碑体通体玄黑,非金非石,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此刻,三叔厉墨渊正盘坐于碑前,乱发披散,双目赤红,神情在专注与癫狂之间摇摆。
他的身前,堆积着小山般的废弃符纸和碎裂的兽骨,显然,他又经历了一次失败的尝试。
厉长风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将带来的一份用【凝神草】汁液新调制的【基础符墨】和两个热腾腾的麦饼,轻轻放在了厉墨渊身旁。
“材料,还够吗?”厉墨渊头也未抬,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
“省着点用,还够三次。”厉长风低声回答。
三次,这是他能从牙缝里挤出的极限了。
每一次尝试制作那种超越凡符的符箓,都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其中最核心的,便是一头二阶妖兽的完整命格之骸。
为了这几份材料,家族付出了三名好手的性命。
厉墨渊没有再说话,只是抓起一个麦饼,狠狠地咬了一口,目光却死死盯着面前一块泛着幽光的兽骨,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都烙印进去。
厉长风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块沉默的【天符碑】上。
这块疑似上个纪元遗留下来的神物碎片,是厉家符道传承的根源,也是家族最大的希望。
然而,以厉家目前的实力,根本无法窥其万一,只能像眼前这样,由厉墨渊这样的符道天才,以水滴石穿的笨功夫,日复一日地从碑上流转的亿万符文中,艰难地捕捉、解析那一丝一毫的奥秘。
希望与死局,希望的渺茫与死局的真切,全都交织在这块冰冷的石碑之上,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走出禁地,天色己彻底沉入黑暗,唯有几颗惨白的星辰在瘴气稀薄处无力地闪烁。
厉长风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正准备返回自己的居所,将今夜的推演再复盘一遍。
就在这时,他腰间一块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玉符,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这枚【凡符·警示符】,由他亲手炼制,亲手埋设在药园最外围、最隐秘的一处地脉节点上。
它的启动,不会引发任何声光,只会将这最细微的震动,传递给他一个人。
厉长风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
风雨,终究来了。
比他预想的,还要早上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