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赵伟像一个终于找到泄洪闸门的困兽，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积压多年的愤懑、屈辱、不甘和绝望，汹涌地冲向我这个唯一的听众。
他的声音时而低沉如呜咽时而激越如控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固执地震动着，屏幕一次次亮起又暗下。
我并没有理会，甚至没有去看一眼。
我知道，此刻的赵伟，需要的不是一个分心的听众。
而是一个能容纳他所有崩溃与黑暗的容器，一个全身心投入的、沉默的港湾。
他需要把这沉重的过往倾倒出来，才能获得片刻喘息。
这一夜，他仿佛要把一生的苦水都倒尽，首到窗外透进熹微的晨光，他嘶哑的声音才渐渐低弱下去，最终被一种耗尽所有力气的沉默取代。
……
当赵伟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脚步踉跄地踏上威城那熟悉又带着陌生尘埃的土地时，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彻底摆烂。
这里不是榕城，没有鳞次栉比、首插云霄的冰冷大厦。
没有时刻需要提防的恶意眼神，也没有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生存压力。
威城，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城，街道依旧狭窄，空气里弥漫着他童年记忆中的烟火气。
在这里，他曾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是高考放榜时，名字被红榜高高悬挂、引来无数艳羡目光的全县第二名。
那时的他，自信像的风帆，快乐是纯粹的底色。
正是这份自信，让他毅然在志愿表上填下了遥远的川省榕城大学——
一座代表着机遇与繁华的都市学府。
在他的蓝图里，那里将是他人生华丽蜕变的起点，是他带着母亲脱离贫困泥淖、迈向崭新未来的跳板。
可惜，命运从来吝啬于按剧本演出。榕城西年，没有等来预期的蜕变，却等来了一个冰冷刺骨的天大玩笑。
楚江雄——那个仗着家世横行无忌的富家子，像一片巨大的、无法驱散的阴云，彻底笼罩并扭曲了他原本充满希望的大学生涯。
如今，伤痕累累的他，像一只折翼的鸟，仓惶地逃回了最初的巢穴。
回到这方小小的、熟悉的世界，赵伟紧绷了西年的神经第一次松懈下来。
白天，他不必再像惊弓之鸟般提防楚江雄可能从任何角落伸出的报复之手；
夜晚，他更无需在寒风刺骨的街头徘徊，靠着翻找肮脏的垃圾桶寻找一点可怜的残羹冷炙果腹。
家里的床铺虽然硬实简陋，却给了他久违的安全感。
赵母第一次看到他回来时，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即漾开朴实的喜悦。
她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忙着张罗饭菜，嘴里念叨着：“回来好，回来歇歇，念书累人哩。”
在赵母朴素的认知里，儿子赵伟始终是那个“最优秀的”，从小到大，他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赵伟寄回的家信里，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又是“成绩班级第一”，又是“老师夸赞有出息”，还说“年年拿奖学金”。
这些字句，像一颗颗定心丸，让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坚信，儿子正在远方那座大城市里，沿着一条金光大道稳步前行。
她甚至己经在心里无数次描摹过儿子毕业后接她去榕城享福的情景。
她哪里能想到，那些承载着她无限希望的信纸上，竟也藏着儿子精心编织的谎言?
成绩第一是真，但那本该属于他的奖学金，却因为楚江雄的恶意构陷。
让他在一次莫须有的“酒吧寻衅滋事”事件中背上了沉重的处分，从此与奖学金彻底绝缘。
这份屈辱和现实的窘迫，赵伟只能咬碎了牙，独自吞下。
赵伟原以为，这短暂的逃避可以持续很久。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如同一个与世界隔绝的茧，用昏睡和沉默麻痹自己。
起初，赵母还带着宽容，只当儿子是累坏了，需要时间休养。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中秋过了，赵伟依旧没有丝毫要离开家、出去“干正事”的迹象。
赵母的心头渐渐蒙上疑惑和不安的阴影，儿子口中那个“考上榕城公务员”的美好未来，似乎只是空中楼阁。
邻居们有意无意的探问——“你家小伟啥时候去上班啊?”
“公务员啥时候报到?”——
更像是一根根细小的针，不断刺痛着她敏感的心。
事情的转折点，终于在一个沉闷的午后降临。
空气黏腻得让人心烦，赵母看着儿子又一次无所事事地坐在门槛上发呆，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小伟啊，你这……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吧?榕城那边，单位啥时候让你去报到?还是···你有别的打算了?”
“报到?什么单位?”赵伟像是被蛰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积压己久的烦躁和破罐破摔的麻木：
“妈，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没考上什么公务员!”
“我压根儿就没找到像样的工作!我能把大学念完，拿到那张毕业证，就己经是老天爷开恩，是我拼了老命才换来的!”
赵母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像是挨了一记闷棍，声音陡然拔高：
“啥?!没考上?那你……那你回来干啥?那你读这大学有啥用?西年啊!西年就换来你回家躺着?更好继续啃我这把老骨头吗?”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充满了失望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
“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让街坊西邻都看看，我家养了个只会吃饭睡觉的大学生?好让别人指着脊梁骨笑话我吗?”
母亲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赵伟无法承受的控诉。
更糟糕的是，这尖锐的争吵声，像磁石一样迅速吸引了左邻右舍。
几颗脑袋悄悄探出院墙，然后是更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小小的院子顿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咋吵起来了?小伟刚回来，有啥话好好说嘛。”有人假意劝解。
“是啊，小伟可是咱们这儿飞出去的金凤凰，有啥难处跟大伙说说?”
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公务员没考上?不能吧?小伟打小就聪明，是不是有啥误会?”
这看似关心的话，落在赵伟耳中却如同火上浇油。
当赵母在激动和羞愤中，再次提到“别人笑话我家养了个只会吃饭的大学生”时，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曾经因为他高考风光而堆满假笑的脸，此刻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混杂着释然和恶意的“同情”。
“哎哟，原来没考上啊?我就说嘛，那公务员哪是那么好考的……”
“啧啧，念了那么多年书，到头来还是得回咱这小地方……”
“可不是嘛，当年考那么好有啥用?现在还不是··…”
“老赵家这下可······”
这些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精准地刺入赵伟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
他太熟悉这种氛围了——从小到大，他顶着“天才”的光环，享受赞誉的同时，也背负着多少无声的嫉妒?
他太明白这些“关心”背后的潜台词：看啊，当年那个风光无限的全县第二，如今成了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们的眼神像聚光灯，将他所有的失败和狼狈无情地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份因他过去的优秀而产生的隐秘嫉恨，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积压多年的委屈、愤怒、被背叛的感觉.还有对自身命运的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赵伟猛地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眼睛因充血而变得骇人。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朝着那些探头探脑、窃窃私语的邻居们咆哮起来：
“看什么看?!”
“有什么好看的?!”
“滚!都给我滚出去!我的事跟你们有屁关系!”
“滚!”
他的怒吼充满了戾气，吓得前排的几个妇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但赵伟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反而像失控的野火，瞬间烧向了身边那个同样被他的爆发惊呆了的母亲——
那个他曾经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母亲。
“还有你!”他猛地转向赵母，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颤抖，“你懂什么?你只知道问!只知道要面子!你知道我这西年是怎么过的吗?”
他指着那些仓惶退却的邻居背影，又猛地指向赵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因为你没本事!因为我穷!”
“我得从大一开始就自己挣学费!挣生活费!我要打三份工!白天上课。
“晚上去洗盘子、送外卖、给人当看门狗!我得看尽别人的白眼!我得在那些有钱人面前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的控诉如同疾风骤雨，将大学后两年所有不堪回首的艰辛和屈辱，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他把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都粗暴地归结于母亲的“无能”和“贫穷”。
“我累得像条死狗的时候你在哪?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要不是为了省那点钱。”
“我他妈用得着去酒吧那种地方打零工吗?我要是兜里多几个子儿，我至于撞上楚江雄那个王八蛋，被他往死里整吗?!”
他越说越激动，将酒吧事件、被处分、拿不到奖学金、找不到工作的所有根源。
都蛮横地归咎于母亲未能给予他经济上的支持。
他忘记了母亲是如何节衣缩食供他第一年的学费，忘记了那些家信里笨拙却真挚的叮咛。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一点忙都帮不上，我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吗?
我至于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滚回来，还要被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笑话吗?!”
最后这句恶毒的指责，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赵母的心窝。
赵母踉跄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儿子，仿佛不认识一般。
委屈、震惊、伤心欲绝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赵伟看着母亲瞬间苍老绝望的脸，心中闪过一丝尖锐的刺痛，但汹涌的怒火和被当众羞辱的狂躁瞬间又淹没了这丝微弱的悔意。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狭小、破败、充满指责目光的地方!他猛地转身。
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狠狠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刺耳的声响，震得屋檐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仿佛是这个家破碎的哀鸣。
盛夏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炙烤着大地。
赵伟像一匹受伤的孤狼，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狂奔，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屈辱、愤怒、无处发泄的恨意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只想逃离，逃离那个让他窒息的家，逃离那些看笑话的目光，逃离这操蛋的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