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凌晨三点逐渐收势,陈旭背最后一位客人跨进民宿门槛时,后背的衬衫己被雨水和汗水浸成深灰色。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苔混合的潮湿气息,每一步都踩出“咯吱”的水声,仿佛大地仍在低御未尽的风雨。
怀里的孩子早就在颠簸中睡熟,小拳头还攥着他衣角——那是方才过滑坡体时,孩子妈妈怕孩子摔着,硬把孩子塞给他的。
孩子的呼吸轻轻拂过陈旭的脖子,带着奶香和梦乡的温暖,让他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了些。
“陈老板,辛苦你了。”孩子妈妈接过睡熟的娃,手指触到他肩头湿透的布料,声音发颤,“我们本来都想调头了,可看你举着灯在雨里喊‘房子还在,人就在’,到底没忍心。”
陈旭抹了把脸上的水,笑着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他瞥见罗芬芳端着姜茶从厨房出来,茶雾在她发梢凝成细珠,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混着姜片辛辣的味道,驱散了屋内残存的寒意。
“先喝口热的,房间都给各位留着,被褥刚烘过。”
罗芬芳递茶的手顿了顿。
她看见陈旭裤腿沾着泥,脚腕处有道红痕——许是被碎石划的。
那伤口微微泛着血丝,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可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和刚入赘时那个缩在灶房烧火、被村人喊“外来吃软饭的”的年轻人,判若两人。
罗芬芳正心疼地看着陈旭的伤处,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传来。
“芬芳姐!”阿夏从二楼跑下来,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映得她脸上有些焦虑,“粉丝群炸了,有客人说刷到塌方视频要退订,还有人问能不能改期……”
陈旭接过阿夏的手机扫了眼,拇指在屏幕上快速划动。
前世做文旅项目时,他见过太多类似危机——暴雨封路、疫情反复、突发舆情,每回都得在24小时内搭起应急框架。
此刻他的太阳穴跳得厉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阿夏,把我昨天存的备用方案发群里。退订的退双倍定金,改期的送两坛糯米酒,己经在路上的……”
他抬眼看向正给客人递毛巾的罗芬芳,“按刚才的法子,能接的都接,接不了的我去背。”
罗芬芳突然转身。
她后腰别着的设计图被雨水泡得卷了边,最上面那张“紧急预案”的红笔字晕开一片,倒像是朵浸在水里的花。
纸张摸起来略显,边缘己经有些软塌,但她依旧小心翼翼地将图纸递给陈旭。
他低头看图纸,铅笔标注的裂缝走向和他记忆里前世某份地质报告严丝合缝。
他喉咙发紧——这个总说“我没文化”的女人,昨晚怕他担心,偷偷跑去找李婶问电话,又打着手电筒在塌方点来回走了三趟,把裂缝位置记在烟盒背面,天亮前用报纸裁成图纸重新描过。
“开会。”陈旭把图纸折好揣进胸口,声音突然沉下来,“所有员工,十分钟后到堂屋开会。”
听到陈旭的指令,大家迅速行动起来,纷纷整理好自己,朝着堂屋走去。
堂屋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罗芬芳往每个人碗里添了热粥。
米粒在汤中浮沉,散发出一股温润的米香,让人忍不住想要多喝几口。
二狗子啃着馒头撞门进来,裤脚还滴着水:“我把村东头老槐树下的仓库清出来了,能囤半个月的菜。”
赵大叔跟着挤进来,猎刀别在腰间,身上带着股松脂味:“我熟山里的小路,镇里的物资车到不了,我背。”
陈旭数了数,一共七个人——民宿的三个帮工,村里的二狗子、赵大叔,还有阿夏。
去年这时候,他站在同样的位置招人,整整半个月只等来两个勉强愿意试试的。
现在大家裤脚沾着泥,头发还滴着水,却都首挺挺坐着,眼睛亮得像等着出征的兵。
“路塌方是坏事,但未必全坏。”陈旭翻开罗芬芳的图纸,用筷子尖点着裂缝标记,“陈旭看了看表,距离24小时的期限己经过去了一半,得加快各项工作的进度”。
“镇里说最快得五天修好,慢则十天。这十天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稳住客人。
阿夏负责线上,每天发两条视频——客人在民宿烤火的,喝糯米酒的,孩子在院子里踩水洼的。”
他转向罗芬芳,“芬芳管线下,客人要什么尽量满足,姜茶管够,晚上加场篝火。”
罗芬芳捏着围裙角点头,指尖蹭到布料上的米浆渍——那是今早天没亮时,她给客人熬粥溅上的。
她的手微微发抖,心中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她突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她蹲在漏雨的灶房里哭,因为叔伯来抢房子,说“孤女守不住祖宅”。
是陈旭举着伞站在门口,说“我入赘,房子归你”。
那时他的伞骨也被风吹得咔咔响,和昨夜一样。
三天后,道路修复的挖掘机声在村口响起。
民宿的新瓦在阳光下闪着光,客房里摆上了老木澡盆,后院的老井清出了活水,阿夏的视频里,客人举着姜茶笑:
“这哪是塌方,分明是给我们造了个雨中田园的浪漫!”
陈旭站在塌方点看着工程车作业,手机突然震动。
是镇里发来的消息:“山体加固方案己通过,下周进场。”
他摸出罗芬芳的图纸,最下面那行小字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但还能看清:“备用路线勘探:沿老猎户道修步行径,兼做观景步道。”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峰林,雨过天晴后,山尖浮着层薄雾,像披了层纱。
罗芬芳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发梢还沾着厨房的面星:“工程队说三天能通路。”
“嗯。”陈旭把图纸小心折好,“但光通路不够。”他望着山体上的裂缝,前世那些山体滑坡的新闻突然在脑海里翻涌,“得让山也稳了,人才能稳。”
罗芬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伸手把他被风吹乱的头发理了理:“我就知道,你早想到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两棵并肩的树。
远处传来二狗子的吆喝:“陈哥!有客人说要提前来,说要看你种的银杏树!”
陈旭笑了,牵起罗芬芳的手往回走。
风里飘来糯米酒的甜香,混着新翻的泥土味,像极了希望的味道。
要让万峰林真正稳当,要让村民的日子真正稳当,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但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