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的拇指在“县融媒体王记者”的名字上顿了三秒。
手机贴着耳朵时,后颈的汗顺着衣领滑进脊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攥着他脖颈,让他喘不过气来。
前半夜还在为播放量疯涨雀跃,此刻听筒里的忙音却像敲在太阳穴上的小锤——
他太清楚,这种匿名举报最是麻烦,稍有差池,村民刚攒起的劲头会像被扎破的气球,“噗”地散个干净。
窗外阴云低垂,几只乌鸦掠过枯枝,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风穿过窗缝发出细微的呜咽声,带着泥土与落叶的气息,扑在他发烫的脸颊上。
“王记者,我是陈旭。”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压着嗓,把“救命”两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有人举报我们募捐造假,您能不能带摄像机来万峰林?我把所有转账记录、用款计划都摊开给您看。”
罗芬芳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身蓝布衫,袖管卷到肘弯,正把一摞A4纸拍在桌上。
纸页边缘毛糙,是她凌晨西点蹲在村部打印机前一张张搓出来的:捐款人姓名、金额、备注,对应着民宿改造买水泥的收据、给留守老人买过冬棉被的发票、雇村民清理山体裂缝的工资单。
屋外天色未亮,鸡鸣声稀疏,而她的额头己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关节泛白,仿佛这些纸页承载的不仅是数据,还有全村人的希望。
她指尖点着最后一页:“还有张婶家二小子画的感谢卡,我都拍了照片。”
窗外传来三轮车“突突”的响,混着泥泞地面的吱呀声,仿佛一辆老旧的时间机器碾过黎明前的寂静。
二狗子扒着门框喊:“陈哥!县电视台的车进山口了!”
陈旭抓过桌上的资料往外跑,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别着的U盘——里面存着监控录像:
他蹲在电脑前核对每一笔转账,罗芬芳蹲在院子里给捐款人写感谢明信片,赵大叔搬着装捐款单的铁皮箱去村部盖章。
这些画面他前晚翻来覆去看了七遍,像攥着一把救命的钥匙。
清晨的雾还未散尽,远处山峦轮廓模糊,仿佛一张张冷漠的脸,静观这场即将爆发的信任风暴。
王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刚对准他,手机就震了。
是“乡村观察”大V发来的消息:“听说有人质疑?我带三个博主中午到,首播全程。”
陈旭对着镜头笑的时候,后槽牙咬得发酸——前世他吃过“舆论反转”的亏,这回要把底裤都翻出来给人看。
阳光刺破云层,却照不进他心底那片阴影。
下午三点,民宿堂屋挤得像过年。
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汗水的咸腥,连呼吸都变得粘稠。
李大勇缩在墙角,指甲掐进砖缝里。
他上午还在村头跟张婶说“陈旭就是骗捐款”,此刻却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转账记录:
上海王女士的备注是“给山尖那棵老梨树修个围栏”;
纽约张先生附了张爷爷的照片“他总说没看过万峰林”;
“稻花鱼好吃”的五千块对应着村西头那片刚翻整的稻田,田埂上立着木牌,歪歪扭扭写着“感谢叔叔阿姨让小鱼有新家”。
“李村长,”王记者举着话筒转向墙角,“您之前说募捐有问题,是掌握了什么证据吗?”李大勇的脸比墙上的旧年画还白。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拔高声音:“我、我也是为村民好!万一钱被卷跑了……”
“为村民好?”赵大叔抄起桌上的铁皮箱“哐”地砸在他脚边,“上个月你家小子结婚,找芬芳借户口本去县城买房,芬芳没给,你就记仇?”
张婶举着手机冲过来,屏幕里是李大勇儿子的朋友圈:“老爸真厉害,把那对小夫妻搞臭,咱们村的旅游项目就能换我家牵头了。”堂屋里炸开一片骂声。
空气仿佛凝固,愤怒与羞愧交织成一张网,将李大勇紧紧包裹。
二狗子踹翻了条长凳:“我早看你不顺眼!上次我家的羊吃了你家两棵菜,你非让赔五百!”
罗芬芳站在陈旭身侧,看着李大勇被推搡着往外走,突然轻声说:“他往我家水缸里扔过死老鼠,在我晒的稻谷里撒过草籽。”
她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人群,骂声更响了。
当天晚上,“乡村观察”的首播回放冲上热搜。
陈旭站在刚修好的山体裂缝前,背后是正在铺青石板的村民:“每笔钱都刻在墙上了。”
他指着新刷的白墙,上面用红漆写着捐款人姓名和金额,“以后每年清明,我们给捐钱的人烧柱香——不是迷信,是让山风把感谢吹到他们耳边。”
夜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吹动那些尚未干透的红漆文字,如同一场无声的祷告。
三天后,感恩答谢会在民宿院子里办起来。
桂树底下支起十张圆桌,张婶煮了一百个茶叶蛋,赵大叔杀了自家养的土鸡,二狗子举着个大喇叭喊:“上海的王女士视频连线在第三桌!”
陈旭站在临时搭的木台上,手里攥着个红布包。
“这是咱们凑的教育基金。”他打开布包,里面是村民自发捐的钱,有皱巴巴的百元大钞,有叠得方方正正的零钱,“以后村里娃上高中,每年补两千;上大学,补五千。”
罗芬芳在台下抹眼泪。
她看见王女士在视频里举着茶杯:“我孙子说要来万峰林看梨树。”
宋医生翻着刚填好的村民健康表:“下周带疫苗来,给娃们打。”
李阿姨举着她的压酒缸:“咱的糯米酒,得叫‘峰林香’!”
答谢会接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灯笼摇曳,笑声渐远。
陈旭望着月色下的院子,心里却隐隐浮起一丝不安。
月亮爬上东山时,他蹲在院门口抽烟。
风里飘着桂花香和饭菜香,远处传来村民划拳的吆喝。
他捏着个泛黄的信封——不知谁趁乱塞在门框缝里的,字迹歪歪扭扭:“温泉底下有宝,他们要抢。”
烟烧到手指,他才猛地惊醒。
山间的雾又起来了,模模糊糊遮着月亮,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正悄然逼近。
罗芬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迅速把信塞进裤兜,转身时笑得像往常一样:“累吗?”
“不累。”罗芬芳往他手里塞了个茶叶蛋,“张婶说要多煮点,明天给帮忙的博主带路上。”
她转身要走,又回头看他,“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没事。”陈旭打断她,摸了摸她发顶,“就是有点饿。”
可等她进了屋,他摸出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山风卷着雾扑在脸上,凉得他后颈发紧。
前世他见过太多“馅饼”变“陷阱”,这封信让他突然想起,万峰林的地底下,确实有片温泉——他之前只想着开发民宿,却忘了,有些东西,比游客更眼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