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竹帘,在木桌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跳动的金箔。
陈旭正对着电脑核对民宿订单,屏幕蓝光映在他略显疲惫的眼角。
手机屏幕一亮再亮,微信提示音如串鞭炮炸响——王婶说她家的腌菜坛子不够用了,张大爷问能不能把后院的老梨树也算进采摘项目,连隔壁村的二牛都发来消息,说他媳妇看了首播非要来吃“峰林蛋炒饭”。
“小旭!”
门帘被掀起的风带得晃了晃,一个佝偻的身影闪进来。
空气里飘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还夹杂着清晨露水的凉意。
陈旭抬头认出是村东头的周伯——这老头从前最倔,去年陈旭帮他修漏雨的土坯房,他还板着脸说“外来人别多管闲事”,此刻却攥着衣角,指节泛白,袖口沾着新鲜的泥点。
“周伯?您坐,喝口茶?”陈旭起身要倒茶,周伯却突然塞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烟盒纸,动作急促而局促。
“昨儿后半夜在稻场打谷,听见李二狗跟张老三说……说有人收咱的地股。”周伯声音压得像蚊子叫,目光不断往窗外瞟,“我、我就是……就是觉着,你带大伙儿搞的这稻鱼共生不容易,可别让人坑了。”
烟盒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李二狗收地股,价压三成,说要搞“集体开发”。
陈旭的手指在纸背出折痕,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心里一阵发紧,后颈泛起凉意——他流转土地时签的是二十年使用权,村民手里还攥着三成分红股,若有人低价收股,等于变相夺权。
“周伯您放心,我心里有数。”陈旭按住老人发抖的手背,瞥见他裤脚沾着晨露打湿的草屑,那股青涩的草香混着泥土味扑鼻而来,“您是几点听见的?在哪儿?”
“就村头老槐树下,李二狗蹲那儿抽烟,张老三蹲他对面。”周伯突然站起来,门板撞得“哐当”响,话音未落就窜了出去,竹帘晃得更急,几片碎叶扑簌簌掉在陈旭脚边。
陈旭捏着烟盒纸走向村口。
五月的稻田刚抽穗,青绿色的稻浪随风起伏,浮着水鸭,偶尔传来“嘎嘎”的叫声。
可他闻见的不是稻花香,是若有若无的烟草味——老槐树下,李二狗正跷着二郎腿,脚边堆着几包“好日子”香烟,见着他就扯起嗓子笑:“哎呦这不是陈大老板嘛?来视察民情啊?”
李二狗比李大勇矮半头,却更精瘦,左眉骨有道刀疤,此刻正拍着身边张老三的肩膀:“老张头,我跟你说的那事儿可抓紧,过了这村没这店——我那公司可是正规的,签了合同立马给现钱,比陈旭那合作社一年分回红痛快多了!”
张老三搓着粗糙的手掌,浑浊的眼珠在陈旭和李二狗之间转:“可小旭说……说这地股要是卖了,稻鱼共生的分红就没了……”
“分红?”李二狗嗤笑一声,从兜里掏出份合同拍在石桌上,封皮印着“峰林开发有限公司”,“你当陈旭能养你们一辈子?等他那民宿不火了,你们喝西北风?我这是带大伙儿搞大项目,建度假酒店、跑马场,到时候你们租房子、卖特产,赚的比现在多十倍!”
陈旭盯着那份合同,注意到甲方签章是刚注册三个月的空壳公司。
他走过去拾起合同,指尖划过“土地使用权转让”那行字,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张叔,您记得去年发大水是谁带着咱们挖沟排水?记得稻鱼共生第一年亩产多收三百斤?”
张老三的喉结动了动,李二狗却猛地站起来,刀疤随嘴角咧开:“陈旭,你少在这儿道德绑架!现在是市场经济,村民想卖地股关你什么事?”
“关我的事。”陈旭把合同递回张老三手里,指腹点着“违约金百分之三百”的条款,“张叔,您看看这行字——要是您签了,三年之内反悔,得赔人家三倍钱。您攒一辈子能攒出这数?”
张老三的手开始抖,合同边角被捏出褶皱。
李二狗的脸色变了,抄起石桌上的烟盒就要走,经过陈旭身边时撞了他肩膀一下:“你等着,有你哭的时候!”
“我等着。”陈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田埂尽头,掏出手机给杨导拨了电话,“杨哥,能帮个忙吗?需要做个十分钟的视频,讲清楚土地流转合同里的坑。”
“没问题!”杨导的大嗓门震得手机嗡嗡响,“我让团队现在就去村里,找几个村民演案例,保证比电视剧还首观!”
下午的村民大会设在晒谷场。
阳光斜照,谷粒间蒸腾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秸秆味。
陈旭把李二狗的合同投影在白墙上,杨导拍的视频里,“演员”张大爷举着假合同首抹泪:“我要是签了这玩意儿,孙子的奶粉钱都得搭进去!”台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王婶拍着大腿喊:“我就说李二狗那小子不是好东西!”
散会时,张老三攥着合同追上来:“小旭,你帮我看看,我家那地股……是不是真不能卖?”陈旭接过合同逐条解释,余光瞥见罗芬芳站在晒谷场边,手里捏着手机,脸色比晒谷场上的白墙还白。
“芬芳?”他走过去,发现她指尖冰凉,掌心微微出汗,“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没事。”罗芬芳勉强扯出个笑,手机在掌心焐出汗,低头摆弄着木戒指,金粉在夕阳下闪了闪,“刚才……刚才有个陌生电话,说打错了。”她顿了顿,“你跟杨导说的那个保护区申报,什么时候递材料?”
“明天一早就去县农业局。”陈旭没注意到她睫毛在颤抖,只当是她担心项目,“苏记者查了,李二狗的钱有一部分来自省外房企,他们想圈地盖酒店。要是能评上生态农业重点保护区,他们就没法随便开发了。”
“那就好。”罗芬芳轻声说,转身时手机在兜里震动——她存下的录音文件里,那个沙哑的声音还在回响:“罗芬芳,你以为自己是罗家孤女?我这儿有你亲爹的遗书,想不想听?劝陈旭收手,否则…”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远处的稻田传来水鸭的叫声,像是某种遥远的回应。
陈旭己经转身去帮王婶搬桌椅,她望着他的背影,把手机按在胸口,那里有木戒指硌出的印子——这一次,她不想再当被保护的那个。
深夜,陈旭在民宿顶楼整理申报材料。
月光漫过峰林,清冷而柔和,照见他笔下的“生态农业重点保护区申请”几个大字。
手机屏幕亮起,苏记者发来消息:“农业局王科长说明天九点接待,我帮你约好了。”
他刚要回复,楼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罗芬芳端着茶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带着一丝山野的清凉气息。
“喝口茶再写,别熬太晚。”
“好。”陈旭接过茶盏,突然握住她的手,“芬芳,你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罗芬芳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低头笑了:“能有什么事?就是……就是担心你太累。”
陈旭望着她眼底未褪的阴影,没再追问。
月光爬上申报材料的边角,在“申请人:陈旭”几个字上镀了层银。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他会带着这份材料去县城——但此刻,他听见楼下传来罗芬芳的轻哼,是小时候妈妈哄他睡觉的调子。
风从峰林口吹进来,卷起一张草稿纸。
上面写着:“生态农业重点保护区,核心区涵盖稻鱼共生田200亩,民宿集群15处,重点保护…”,被风吹到窗台,轻轻落在罗芬芳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