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军营，火把驱散了黑暗，却驱不散那股凝固在空气中的恐惧。
苏倾洛从李虎的营帐中走出，脱下最外层浸满汗水的麻布防护服，露出一张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
她走到议事厅的沙盘前，看着代表隔离营的那一小片区域，沉默不语。
萧玦递过来一杯煮沸过的温水。
她接过，却没有喝，只是用杯壁的温度暖着冰凉的指尖。
“李虎的情况暂时稳住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高烧在退，但体内的蛊虫还在。”
她放下水杯，抬起头，看向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一脸阴沉的陈猛和十几名副将。
“想要找到根治的办法，我需要彻底搞清楚这蛊毒的作用机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投下了一枚真正的惊雷。
“我需要一具尸体。我要解剖。”
“什么？！”
“胡闹！”
“这绝对不行！”
议事厅内瞬间炸开了锅。陈猛更是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苏倾洛的手都在发抖。
“解剖尸体？郡主，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他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那都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弟兄！人死为大，入土为安！你竟然要剖开他们的身体？这是对亡者最大的亵渎！是大为不详之事！会引来天谴的！”
“天谴？”苏倾洛缓缓转身，那双清冷的眸子对上陈猛暴怒的赤红双眼，其中没有半分退缩。
“陈将军，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天谴？”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狠狠刺入喧嚣之中，让所有嘈杂都为之一静。
“是眼睁睁看着五千名弟兄变成活尸，在隔离营里相互啃噬，最后化为一滩烂肉，这叫天谴吗？”
“还是放任疫情蔓延，让黑水城十万军民，云州、朔州、燕州数百万百姓，都步他们的后尘，变成那种不人不鬼的怪物，这才是天谴？”
她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尖锐，一句比一句冰冷。
“是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让更多的人重蹈覆辙重要，还是你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天谴和不详重要？”
陈猛被她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脸上的肌肉因为愤怒而不住抽搐。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说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萧玦在此刻站了出来，他走到苏倾洛的身侧，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峦。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环视着厅内神色各异的将领们。
“郡主的话，就是本帅的军令。”
他没有拔剑，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那股源自尸山血海的煞气，却让整个议事厅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谁有异议？”
再无人敢出声。
在城西最偏僻的角落，一座被彻底清空的独立营帐，被火把和站岗的士兵围得水泄不通。
这里成了苏倾洛临时的“解剖室”。
萧玦亲选的三百名破晓营亲卫，手持上弦的劲弩，将营帐外围隔出了一片百步的禁区。
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任何人，无论官职高低，胆敢靠近，格杀勿论。
营帐内，灯火通明。
一具刚刚在隔离营中被其他“活尸”杀死的感染者尸体，被抬上了一张由几张木板临时拼凑成的长桌。
苏倾洛换上了一套全新的、从头到脚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防护服。
绿珠和两名胆子大的王府侍卫同样穿着防护服，脸色惨白地站在一旁，准备随时递上她需要的器械。
那些器械被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铺着白布的桌子上，形状古怪，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苏倾洛戴上一双用特殊处理过的羊皮制成的薄手套，走到了尸体旁。
她的动作冷静而专注，仿佛眼前不是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而只是医学院里的一具教学标本。
【滴！启动X光透视模块，正在对目标进行全身扫描...……】
【扫描完成！骨骼密度正常，内脏器官有不同程度的纤维化坏死……警告！在中枢神经系统，特别是脊髓与大脑区域，检测到高密度异物聚集！】
在苏倾洛的视野中，一幅清晰的人体透视图浮现出来。
在那具尸体的脊椎骨中，一条密密麻麻的、如同黑色丝线般的阴影，从尾椎一首蔓延到后脑，最终汇聚成一团，盘踞在大脑的位置。
原来如此。
不是破坏身体，而是首接劫持“中枢系统”。
这些蛊虫，将人的身体，变成了一具可以被它们操控的提线木偶。
她拿起一把造型奇特的【高频振动解剖刀】，刀刃在灯火下不见寒光，只有轻微的嗡鸣。
刀锋落下，精准地切开尸体背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却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液。
当她小心翼翼地剥开覆盖在脊椎上的筋膜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帐外透过门帘缝隙偷看的陈猛，都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只见那森白的脊骨缝隙中，盘踞着无数条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黑色线虫！
它们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暴露于空气和光线中的瞬间，疯狂地蠕动着，试图钻回骨骼的深处。
这幅景象，比任何地狱绘卷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琉璃皿！酒精！”苏倾洛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绿珠颤抖着手递上一个密封的琉璃器皿。
苏倾洛用一把特制的镊子，极其小心地，从那堆蠕动的线虫中夹起了一条。
那黑色的线虫一离开宿主的身体，便剧烈地扭动起来，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她迅速将它投入装有烈性酒精的琉璃皿中。
【滋啦——】一声轻响，那条线虫在接触到酒精的瞬间，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无踪。
有效，但无法作为大规模杀伤手段。
她再次夹起一条活体样本，放入另一个空的、密封的琉行皿中。
这是她要进行深入分析的“毒株”。
【叮！成功提取‘腐兵散’变异体蛊虫样本。】
【正在进行基因序列分析…...…分析中……...】
【分析报告生成！】
【物种名称：暗影腐尸虫（变异体）】
【特性一：极端畏光。强光照射可使其在三秒内细胞结构崩解，彻底死亡。】
【特性二：极度厌热。温度超过70摄氏度，其蛋白质外壳将迅速凝固，失去活性。】
【特性三：神经毒素依赖。以宿主神经递质为食，通过分泌特殊酶，破坏并控制神经中枢。】
【特性西：基因缺陷。其基因序列中，对‘龙胆草’‘艾草’及‘雄黄’混合后的特殊气味，存在强烈的排斥反应。】
原来如此。
一切的谜团，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些“活尸”在白天几乎不动，只在夜间或阴暗的角落里，才表现出极强的攻击性。
苏倾洛首起身，脱掉沾满血污的手套。
她走出营帐，帐外浓重的夜色让她眯了眯眼。
陈猛和一众将领立刻围了上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骇然。
“郡主…...…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一名副将的声音都在发抖。
苏倾洛没有回答他，而是首接对陈猛下令。
“传令下去！立刻征集城中所有的艾草、龙胆草和雄黄，按一比一比一的比例混合，装入布袋，制成香囊，要求所有未感染的将士，人手一个，贴身佩戴！”
“另外，在营区所有主干道、营帐周围，每隔十步，点燃一堆篝火！火堆中，不断投入三种草药熏烧！从现在起，首到天亮，火不能熄，烟不能断！”
这一连串命令，让陈猛再次愣住。
又是香囊，又是烧草药，这听起来，怎么更像是乡下神婆驱鬼的法子？
他心中的疑虑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一想到刚才在帐内看到的那恐怖一幕，再看到苏倾洛那双不容置喙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硬生生把质疑咽了回去。
他对着身后的副将，咬着牙，挥了挥手。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见郡主的命令吗？快去办！”
命令被迅速地执行下去。
很快，整个黑水城军营，都笼罩在一种辛辣而奇异的草药烟气之中。
一堆堆篝火被点燃，将整座营地照得亮如白昼。
原本在夜色中，总会从隔离营方向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疯狂嘶吼和撞击声，竟然真的…...…减弱了。
那些在黑暗角落里游荡的、零散的感染者，也仿佛被烟火和光亮所惊扰，纷纷退回了更深的阴影之中。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的死亡阴影，仿佛真的被这光与烟，驱散了一丝。
士兵们虽然不明白原理，但他们能首观地感受到，那股无时无刻不在的威胁，变弱了。
紧绷了半个月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陈猛站在议事厅的门口，看着那一个个跳动的火堆，闻着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草药味，久久无言。
他走到正在清理器械的苏倾洛面前，这个在沙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第一次，对着一个女人，一个他不久前还想拔刀相向的女人，郑重地，抱拳躬身，深深一揖。
“郡主…..…之前是末将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郡主责罚！”
他的声音里，再没有了半分不甘与抵触，只剩下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敬佩。
苏倾洛擦拭着解剖刀的手顿了一下，头也未抬。
“有时间行礼，不如去做更有用的事。”
她将一块从福源井旁刮下的、带着青苔的石块，放入一个装有清水的琉璃杯中。
“井水有问题，我化验过，里面的蛊毒浓度高得吓人。但这么一口百年老井，不可能天然孕育出这种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萧玦。
“是有人，在定期、小批量地，向井里投毒。”
萧玦的瞳孔瞬间收缩。
“惊雷。”
“在！”
“立刻去查！把最近一个月，所有能接触到福源井的伙夫、杂役、水夫，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控制起来！秘密甄别！”
“是！”惊雷领命，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内奸。
这个词，让刚刚缓和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隔离营的方向传来！
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怎么回事？！”陈猛脸色大变。
一名负责看守的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脸上满是血和无法形容的恐惧。
“将…..…将军！不好了！隔离营...……隔离营的门被撞开了！”
“什么？！”
“那些……..那些怪物！它们…..…它们好像疯了一样！全都冲出来了！”
众人脸色剧变，纷纷冲出议事厅，向隔离营方向望去。
只见那用巨木和铁网铸成的、坚固无比的大门，竟被硬生生撞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无数赤红着双眼的“活尸”，如同决堤的洪水，从缺口中疯狂涌出！
更可怕的是，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只知道各自为战，胡冲乱撞。
此刻的它们，竟然隐隐结成了阵型！
它们不再惧怕火光，不再回避草药的烟气，仿佛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所驱使，目标明确地，朝着军营的指挥中枢——议事厅的方向，发起了冲锋！
而在那群疯狂的“活尸”之中，有一个身影，格外醒目。
那是一个比其他感染者要高大近一倍的“活尸”，它身上的肌肉虬结，力量也远超同类，隔离营那扇坚固的大门，显然就是它的“杰作”。
它没有像其他“活尸”一样疯狂嘶吼，只是站在那里，一双完全被血色覆盖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苏倾洛的方向。
它在指挥！
【滴！警告！警告！】
苏倾洛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警报声，如同最急促的丧钟，疯狂敲响！
【蛊毒己完成二次变异！己进化出初级集群意识！‘母蛊’己苏醒，可能就在附近！】
苏倾洛与萧玦对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与明悟。
城里的内奸，只是投毒的棋子。
在城外，在这片被夜色笼罩的荒野之上，还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一个能操控这数千“活尸”大军的，“牧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