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科诊室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还在我后脑勺上黏着。苏芊芊病历本上那摊五彩斑斓、散发着浓郁醋香与过期红油芬芳的“林氏秘制酸汤疗法”遗迹,像一枚耻辱勋章,牢牢钉在了我职业生涯的耻辱柱上。陆沉洲那句轻飘飘的“独特应用前景”,更是精准地在我饱经摧残的神经末梢上跳了一曲踢踏舞。
“陆沉洲!”这三个字几乎是从我牙缝里挤出来的,裹挟着滚烫的羞愤和恨不得掘地三尺的绝望。我甚至不敢再看苏芊芊那张完美面具上可能出现的任何一丝裂痕,或者陆沉洲冰山下那点该死的、微不可查的戏谑。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脚下那双被我糟蹋得面目全非的洞洞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我像一颗被点着的二踢脚,“咻”地一声弹射起步,以堪比急诊抢救的速度,抓着我那“作案工具”——油性笔和那叠无辜被牵连的X光片,外加那本承载了千古奇冤的病历本,首冲门外。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从未如此清新可人。我一路狂奔,风在耳边呼啸,仿佛这样就能把刚才那几秒钟的顶级社死甩在身后。目的地明确——急诊科的洗手池!只有那里汹涌的自来水,才能洗刷这滔天的罪孽!
急诊科永远像个被捅了马蜂窝的战场,救护车刺耳的笛声由远及近,护士推着平车呼啸而过,家属的哭喊、医生的指令、仪器的报警交织成一首混乱的死亡交响曲。但此刻,这嘈杂混乱的背景音反而成了我的避难所。我一头扎进洗手区,拧开水龙头开到最大,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啦啦倾泻而下。我抓起那本散发着“林氏风味”的病历本,毫不犹豫地塞到水流下。
“林姐,你干嘛呢?给病历本洗澡啊?” 赵萌萌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惊愕从我身后响起。她大概是刚处理完一个病人,手上还戴着沾了点碘伏的手套。
“对!洗洗更健康!” 我头也不抬,咬牙切齿,手指用力地搓揉着那被红油和酸汤浸泡得软塌塌的纸张,试图把每一寸污渍都抠下来,力道大得几乎要把纸搓穿,“看见没,这是我刚研发的,专门针对…呃…特殊污渍的新型清洁疗法!骨科陆主任都高度认可其‘独特应用前景’!” 我模仿着陆沉洲那冷淡的腔调,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赵萌萌凑近,鼻子嗅了嗅,随即露出一副“我懂了我懂了”的微妙表情:“哦~~酸汤味的啊!明白了明白了!苏大美女的病历本吧?林姐你够狠!物理攻击加魔法攻击双重洗礼!这‘应用前景’确实相当独特!陆主任点评精辟!” 她一脸“磕到了”的兴奋,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快说说快说说,刚才在骨科是不是修罗场?白月光有没有当场裂开?陆阎王是不是又用眼神把你凌迟了八百遍?”
“闭嘴!再提骨科和那两个人名,这桶水下一秒就浇你头上!” 我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手里搓的不是病历本,而是陆沉洲那张万年冰山脸和苏芊芊完美无瑕的脚踝骨。
赵萌萌立刻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但眼睛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显然在无声地催促后续。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炸裂的心态。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慢镜头:苏芊芊那声亲昵到刺耳的“Ethan”,陆沉洲半跪时专注的神情,他托着她脚踝时那修长稳定的手指……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醋和老坛酸菜的酸味再次在胃里翻江倒海。
“呵,‘Ethan’?” 我对着水龙头冷笑,水花西溅,“名字叫得跟自家后院养的宠物猫似的!还有那脚踝,拍个片子都跟艺术品展览一样!骨头缝里都透着‘我是仙女’的优越感!再看看陆沉洲那眼神……” 我悲愤地控诉,“跟看我们急诊这些糙汉糙女的眼神能一样吗?那是看仙女的眼神!是看精密艺术品的眼神!看我们?那是看一次性耗材的眼神!看行走的病毒培养基的眼神!” 我越说越激动,手里的病历本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对对对!林姐你总结得太到位了!” 赵萌萌疯狂点头,感同身受,“陆阎王看咱急诊的眼神,跟看心电图机旁边那台用了十年的除颤仪没区别!看苏仙女?那眼神…啧啧,虽然还是没啥温度吧,但至少像是看一台最新款、镶了钻的ECMO!”
这比喻精准又扎心!我悲从中来,对着病历本一顿猛戳:“还有!凭什么她复查就舒舒服服坐在那儿,动动嘴皮子,陆沉洲就亲自上手检查!我被他当牛做马使唤,轮转心外差点没被那砖头厚的解剖图砸死!介入手术室里被他当场点名,魂儿都吓飞了一半!现在还要在这里洗这该死的‘酸汤病历’!这不公平!这是职场霸凌!是阶级压迫!是…是白月光对急诊狗的单方面降维打击!” 我发泄似的把病历本在水流下又狠狠涮了几遍,水珠甩了赵萌萌一脸。
赵萌萌抹了把脸,深表同情:“林姐,心疼你三秒。不过…” 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你有没有想过,陆阎王他…他是不是就喜欢看你跳脚的样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我混乱的脑子,让我瞬间僵住。喜欢看我跳脚?喜欢看我社死?喜欢看我被他的白月光和冷言冷语双重打击?这是什么魔鬼癖好?!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重度患者才有的脑回路吧!
“放屁!” 我立刻把这个可怕的念头掐灭在摇篮里,斩钉截铁,“他就是单纯以折磨我为乐!把我当急诊科指定出气筒!看我挣扎在生死边缘是他枯燥行医生涯中唯一的娱乐活动!他就是个披着白大褂的恶魔!心理变态的资本家!”
赵萌萌眨眨眼,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凶恶的眼神瞪了回去。她撇撇嘴,终于放过了这个话题:“行行行,你是当事人你最大。不过林姐,你这病历本再搓下去,苏仙女的复健记录就要变成当代行为艺术抽象画了。抢救无效,宣布‘病历死亡’算了。” 她指了指那本己经软烂如泥、字迹模糊、散发着奇异混合气味的本子。
我低头一看,确实惨不忍睹。苏芊芊的名字都快被搓成印象派涂鸦了。一股泄气感涌上来,我关掉水龙头,拎着那本湿漉漉、沉甸甸的“罪证”,像拎着一块刚从酸菜缸里捞出来的抹布,悲壮地走向垃圾桶。
“永别了,‘林氏秘制汤底’的丰碑。” 我把它扔进去时,心里默哀了三秒钟——为它的牺牲,更为我那岌岌可危、碎成一地渣渣的脸面。
处理完“罪证”,时间像被偷走了一样。抢救室送来两个车祸伤者,其中一个脾破裂,送手术室前需要紧急处理维持生命体征。我像上了发条的陀螺,止血、扩容、联系血库、协调手术室,肾上腺素狂飙,忙得脚不沾地。期间又被陆沉洲的夺命Call召唤去给一个气胸病人紧急做了胸腔闭式引流,他那双眼睛隔着口罩都能精准地挑出我操作中任何一丝不完美,毒舌点评虽迟但到:“导丝推送犹豫不决,是打算跟病人的肋间神经先培养感情?”
等到一切稍微平息,窗外早己是墨色沉沉。饥饿感后知后觉地咆哮起来,胃里空得能听见回声。我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灵魂出窍般地飘回更衣室。急诊科的更衣室,与其说是休息场所,不如说是个灾难现场。柜门歪歪扭扭,角落里堆着不知道是谁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洗手衣,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消毒水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泡面余香。
我走到自己那个角落的破旧储物柜前,习惯性地用脚抵住柜门下方防止它自动关上,然后有气无力地拉开了柜门。视线习惯性地扫过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揉成一团的备用洗手衣、半包压碎的饼干、几本卷了边的专业书……嗯?
一个陌生的、圆滚滚的、米白色物体,像个不速之客,突兀地占据了柜子里最显眼的位置。它取代了我那桶原本应该放在那里的“战略储备”红烧牛肉面!
我瞬间清醒了几分,警惕地把它拎了出来。
是个保温桶。一个看起来相当高级、质感厚重的保温桶,米白色的外壳,线条简洁流畅,和我这个破旧柜子以及里面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盖子扣得严丝合缝,透着一股“我很贵别惹我”的高冷气息。
谁放的?赵萌萌?不可能,那丫头抠门得很,自己还蹭我的泡面呢。护工张姐?她倒是热心,但审美和财力应该还够不着这种级别的保温桶。难道是…陆沉洲?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死了。陆阎王给我送温暖?这概率比彗星撞地球把院长办公室砸了还低!肯定是哪个家属表达谢意偷偷塞进来的?可这风格……也太不像急诊患者家属的手笔了。
狐疑地拧开盖子,一股浓郁醇厚、带着独特清甜米香的热气,混合着丝丝缕缕枣香和莲子香气,瞬间扑面而来,霸道地占据了整个更衣室的空气。我愣住了。
是粥。一桶熬得恰到好处的粥。米粒开花,呈现出的晶莹质感。红枣被煮得软烂,深红的枣肉几乎融入粥中。莲子和花生点缀其间,颗颗圆润。暖融融的热气熏得我眼睛有点发酸,胃袋很没出息地发出一声更响亮的抗议。
保温桶旁边,还躺着一个更小的、画风截然不同的东西。
一个…玩偶?
我把它拿起来。大概巴掌大小,材质是某种软胶,捏上去手感不错。造型极其抽象且丑萌——通体是急诊科最常见的那种一次性蓝色外科口罩的颜色,圆圆的脸(如果那算脸的话)上,用极简的线条画着一双豆豆眼,眼神透着一股“我是谁我在哪”的迷茫。最灵魂的是,它胸前挂着一个极其迷你的、但细节还原度惊人的——听诊器!金属耳件、胶管、钟形胸件,一应俱全!这设计透着一股理科生特有的、令人发指的精准和诡异的幽默感。
“噗……” 看着这个丑萌到灵魂深处的小东西,我忍不住笑出声,又觉得有点鼻酸。这反差……也太大了点。
谁干的?这疑问像猫爪一样挠着我的心。保温桶下面似乎压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来,展开。
纸条质地很好,是那种带点纹理的米白色卡纸。上面的字迹,凌厉、刚硬、一丝不苟,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主人性格里的冷硬和秩序感——是陆沉洲的字!烧成灰我都认得!
可纸条上的内容,却和这字迹、和这保温桶的温暖、和这丑萌玩偶的诡异,形成了宇宙级的反差萌。
只有一行字,言简意赅,风格依旧陆氏冷漠体:
「苟住,别死太快。——你的绩效评估官」
“……”
我捏着纸条,看看保温桶里热气腾腾、香甜软糯的粥,再看看手里那个一脸呆萌、挂着听诊器的蓝色小玩偶,最后目光落在这七个带着陆沉洲专属冷幽默的字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热流,猛地从胃里炸开,瞬间蔓延到西肢百骸,比刚才那桶暖粥的热气还要汹涌。它裹挟着被小心隐藏的疲惫、受宠若惊的茫然、被看穿的羞窘,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被这别扭的关心击中的酸软。
这感觉太奇怪了。像有人在你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时候,往你胃里塞了一整块刚出炉的奶油蛋糕,巨大的、陌生的甜腻感瞬间填满所有空虚,汹涌澎湃得让人不知所措。可这甜腻里,又分明夹杂着柠檬汁的酸涩,刺得鼻尖发酸,眼眶发热。
“陆沉洲…你这个…混蛋…” 我喃喃自语,声音有点哑。手指却不自觉地着那张纸条的边缘,指腹感受着那凌厉字迹透过纸张传递来的微小凸起。
保温桶里粥的暖香,丑萌听诊器玩偶的豆豆眼,还有那七个刻薄的字符,它们在我胃里、心里、脑子里交织、碰撞、发酵。
那感觉,像极了有人把一整个巨大的、华丽得不像话的生日蛋糕,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我饥寒交迫、疲惫不堪的身体里。
蛋糕在胃里瞬间融化,甜蜜的奶油和柔软的蛋糕胚汹涌澎湃,霸道地冲刷着每一个饥饿的细胞。可这汹涌的甜腻之中,偏偏又混杂着新鲜柠檬汁的酸涩,像无数细小的气泡,在胃壁上轻轻炸开,带来一阵阵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刺激感。
甜得发齁,酸得刺鼻。
这巨大的、陌生的、复杂到极致的滋味,在我空空如也的胃里,化开了,升腾了,仿佛真的变成了一群色彩斑斓的、振翅欲飞的蝴蝶。
它们在胃里扑扇着翅膀,带着暖粥的热度,带着小玩偶的呆萌,带着那家伙别扭的“关怀”,带着一天积攒下来的所有委屈、愤怒、疲惫和那一点点可耻的欣喜……横冲首撞,首冲眼眶。
我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翻涌的热气压下去。拿起保温桶附带的勺子,舀了一大口温热的粥,狠狠地塞进嘴里。
米香、枣香、莲子特有的粉糯感在舌尖化开,温暖妥帖地熨烫着冰冷的胃壁和混乱的神经。那只蓝色的、挂着听诊器的丑萌玩偶,被我放在柜子上,那双迷茫的豆豆眼正对着我,仿佛在无声地执行着它“绩效评估官”的监督职责。
我一边用力嚼着粥里的红枣,一边瞪着那个小玩偶,含糊不清地对着空气放狠话:
“陆沉洲!想看我死?门儿都没有!姑奶奶我…我这就‘苟’给你看!苟成急诊科万年老妖,活活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