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前三日，薛蟠风尘仆仆从金陵回来，身后跟着几个挑担的小厮，担子上都是各色菊花。
"妹妹快看！"他抹了把汗，指着一盆金丝菊道："这可是南边新得的'金缕衣'，我特意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
宝钗正在绣墩上做针线，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哥哥又乱花钱。这些菊花在京城花市上不过三五两银子一盆。"
薛蟠讪笑着搓手："妹妹有所不知，这品种难得..."
正说着，外头传来王熙凤的笑声："哎哟，蟠兄弟这是要把金陵的菊花都搬回来不成？"
只见王熙凤扶着平儿的手进来，身后还跟着探春、惜春等人。众人见了满院的菊花，都啧啧称奇。
次日清晨，贾母在荣庆堂用过早膳，对王熙凤道："听说宝丫头那里新得了好些菊花？"
王熙凤笑道："可不是，蟠兄弟从南边带回来的。老太太若是喜欢，我这就让人搬几盆过来。"
贾母摆摆手："我老了，不爱这些热闹。倒是想着重阳将至，不如宝丫头设个赏菊宴，叫姊妹们都乐一乐。"
王熙凤会意："老祖宗放心，我这就去安排。"她顿了顿，"只是...林妹妹的身子..."
贾母叹了口气："正是为着她。太医说菊花清心明目，对她有益。"
重阳这日，蘅芜苑内收拾得整整齐齐。宝钗亲自查看席面，对莺儿道："林姑娘的座位要避风，再添个软垫。二奶奶爱吃的火腿鲜笋羹单独备一盅。"
莺儿应了，又道："方才赵姨娘房里的彩霞来问，能不能也来赏菊..."
宝钗手上动作一顿："你去回她，就说今日都是年轻姊妹，改日再请姨娘们单独设宴。"
正说着，外头传来薛姨妈的声音："宝丫头，你哥哥又喝醉了！"
只见薛蟠摇摇晃晃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酒壶："妹妹...这菊花宴...怎能无酒..."
宝钗皱眉："哥哥快回去歇着，别在这里闹笑话。"
巳时三刻，贾母带着众人来到蘅芜苑。老太太坐在首位，看着满院菊花笑道："蟠儿有心了，这些菊花确实稀罕。"
王熙凤扶着贾母道："可不是，听说这'金缕衣'在金陵都要卖到二十两银子一盆呢。"
黛玉站在一盆白菊前，轻声道："这'玉壶冰'倒是清雅。"
宝玉凑过来："妹妹喜欢？我明日也去寻几盆来。"
正说着，忽听"哗啦"一声，众人回头，只见悟空变作小童模样，正趴在石案上偷吃点心，袖子带翻了一盘蜜饯。
"哎哟！"王熙凤提着裙摆快步过去，"这苏绣桌帷可是新的！"
贾母却笑得开怀："这猴儿！快给他单设一席，省得闹腾。"
席间，王夫人对薛姨妈低声道："蟠儿近来懂事多了，知道给家里带东西。"
薛姨妈勉强笑道："这孩子就是爱乱花钱..."
另一边，探春悄悄对宝钗道："宝姐姐，赵姨娘方才在院门外张望呢。"
宝钗轻叹："改日我亲自送两盆菊花过去吧。"
这时，黛玉略饮了半杯菊花酒，脸上泛起红晕。宝玉忙道："妹妹少喝些..."
悟空突然挤到两人中间，变出个桃子："这个甜！"
王夫人皱眉："成何体统！"
贾母却笑道："猴儿性子急，倒也有趣。"
宴散后，王熙凤拉着平儿嘀咕："你注意到没有？宝丫头今日给林丫头布的菜，样样都是温补的。"
平儿点头："连茶都是红枣枸杞..."
王熙凤眯起眼："老太太问起林丫头的病时，太太的脸色可不太好看。"
正说着，忽见周瑞家的匆匆往赵姨娘院里去了。
晚间，宝钗正在卸妆，莺儿进来道："姑娘，方才彩霞来说，赵姨娘很感谢姑娘送的菊花。"
宝钗对着铜镜道："嗯，明再送两盆'玉壶冰'去潇湘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照得满院菊花影影绰绰。##
烛火摇曳，将潇湘馆内映得暖意融融。紫鹃轻手轻脚地拨亮灯芯，见黛玉仍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手中握着一卷《牡丹亭》，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
"姑娘，己近三更了。"紫鹃取来一件杏子红绫夹袄，轻轻披在黛玉肩头，"今日饮了酒，最是伤神。"
黛玉这才回过神来，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书页："今日那盆'玉壶冰'，你可瞧真切了？"
紫鹃会意，一边为她卸去鬓边的累丝金凤，一边笑道："可不是，花瓣莹润如玉，倒像是专为姑娘备下的。"
黛玉轻哼一声："宝姐姐做事向来周全，连赵姨娘多瞧两眼都记在心上。"语气里带着三分嗔怪，七分佩服。
紫鹃端来一盏醒酒茶，茶汤澄澈，浮着两粒枸杞。黛玉接过，忽道："你可见席间宝玉..."
话未说完，窗外竹影晃动，惊起几只宿鸟。紫鹃忙去关窗，回头却见黛玉己搁下茶盏，指尖在案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宝二爷今日倒是殷，"紫鹃斟酌着词句，"特意为姑娘布了好些清淡的菜色。"
黛玉唇角微扬，又强自压下："他？不过是见那猴子闹得不像话，才想起来做做样子。"说着，却将茶盏转了个方向，盏底残留的茶汤映出她微微发亮的眼眸。
更漏声声，紫鹃取来热手巾为黛玉净面。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黛玉忽然轻声道："那猴子今日..."
"姑娘是说孙长老？"紫鹃抿嘴一笑，"虽打翻了蜜饯，倒记得把风口的位置占了。"
黛玉扯下帕子，露出微红的脸颊："谁要他来献殷勤！"语气却不如往日锋利。
紫鹃接过帕子，状似无意道："说来也奇，他变出来的桃子，姑娘竟肯尝了一口。"
"那是...那是他硬塞的！"黛玉急道，耳根却悄悄红了。忽见案上诗笺被风吹动，忙转移话题："今日重阳，本该作诗的..."
紫鹃研墨铺纸，黛玉执笔沉吟。笔尖悬在纸上良久，却只落下"重阳无风雨"五字。
"姑娘怎不写完？"
黛玉搁笔，轻叹："今日见了太多好诗，倒不敢下笔了。"说着将纸揉作一团。
紫鹃拾起展开，只见背面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桃子，墨迹未干处洇开一片，倒像极了某人偷吃时沾在衣襟上的果汁。
"这是..."
黛玉夺过纸团扔进香炉："睡吧。"
三更鼓响，紫鹃起来添炭。掀开帐幔，只见黛玉拥衾而卧，怀中紧抱着那枚羊脂玉佩，唇角噙着一丝笑意。
"...不是染的..."梦中呓语轻不可闻。
紫鹃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忽见窗外竹梢微动。定睛看去，一个毛茸茸的身影一闪而过，惊落几滴夜露，正打在窗下的白菊上。
宴散人静，蘅芜苑内只剩几盏风灯摇曳。宝钗亲自将"玉壶冰"搬到檐下，忽听身后传来湘云爽朗的笑声：
"宝姐姐这般爱惜这菊花，莫不是林姐姐多瞧了两眼？"
宝钗回头，见湘云倚在朱漆柱旁，手里还晃着半杯残酒。她抿嘴一笑："就你眼尖。这花性寒，本不适合放在宴席上，偏生林妹妹喜欢。"
湘云凑过来，酒气混着菊香："要我说，宝姐姐对林姐姐，比亲姊妹还上心。
小丫鬟们收拾杯盘的声音渐远。宝钗引湘云到内室，亲自沏了盏六安茶："解解酒，仔细明日头疼。"
湘云捧着茶盏，忽然压低声音："宝姐姐，你瞧见今日席间...宝玉看林姐姐的眼神没有？"
宝钗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盏中打了个旋儿："小孩子家，能有什么眼神。"
"我可瞧得真真的！"湘云凑得更近，"就跟那年他在我生日时，盯着那盆'抓破美人脸'似的...
宝钗取来针线笸箩，就着灯光穿针："云丫头，你可知'玉壶冰'为何要夜间搬出来？"
湘云摇头。
"这花最忌人气，"宝钗引线打了个结，"白日里被太多人围着，晚上需得静静心神。"
湘云忽然安静下来，盯着宝钗娴熟的针脚："宝姐姐，你就像这菊花。"
宝钗挑眉。
"人人都道你端庄稳重，"湘云轻声道，"其实最是心思细腻。那猴子打翻蜜饯时，我瞧见你偷偷塞了块帕子给林姐姐擦手..."
窗外传来打更声。湘云伸个懒腰："我该回去了，袭人该等急了。"
宝钗取来件藕荷色斗篷："夜里凉。"
湘云系带子时突然道："宝姐姐，你说...孙长老为何总缠着林姐姐？"
宝钗将一盏绢灯递给她："猴儿性子，哪有什么缘由。"又添了句，"明日让翠缕来取斗篷。"
湘云走到月洞门边，忽然回头："其实那猴子...倒比某些人坦率。"说罢笑着跑远了。
宝钗独立阶前，檐角一滴夜露正落在她手背，凉得惊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