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月老与花神华裳那双跨越了万古的、由数据构成的眼眸对视时，整个百花谷废墟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能感觉到，这个被标记为“最高优先级销毁”的记忆残影，与周围那些麻木循环的数字亡魂截然不同。它虽然残破，却仿佛拥有一丝微弱的、尚未被完全抹去的自我意识。它在仰望星空，它在思念，它在……反抗。
“我们得把她带走。”织女（阿花）轻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对同类的、深深的怜悯，“不能让她一个人，被困在这个冰冷的数字坟场里。”
“怎么带？”老九皱眉，“这东西不是实体，像个全息投影。我们总不能把这整棵树都扛走吧？”
“我有办法。”月老沉声说。他再次掏出了那个伪装成老年机的三界通灵玉简。这一次，他没有联系任何人，而是在玉简的边缘，找到了一个几乎快要被磨平的、刻着“渡”字的古老符文。
他将自己仅存的那一丝仙力，全部注入到这个符文之中。这是姻缘司一项古老的、几乎快要失传的秘法，名为“灵犀一线牵”，原本是用来为那些己经天人永隔、但执念未消的有情人，搭建一座临时的“鹊桥”，让他们在梦中相会，了却遗憾。这法术，对实体无效，但对魂魄、记忆、执念之类的虚体，却有奇效。
只见玉简上射出一道微弱的红光，像一根最纤细的蛛丝，精准地连接到了华裳那个正在发呆的记忆残影上。
“收。”月老低喝一声。
那道残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化作一道流光，顺着红线，被尽数吸入了小小的玉简之中。玉简的屏幕上，最后只留下了一行小字：【新文件己接收：‘未命名记忆碎片-001’。文件大小：三界不可计量。】
就在他们完成这一切时，一阵急促的警报声，突然在山谷外围响起！显然，他们那点土法干扰，终究无法长时间欺骗天庭的专业设备。
“快走！夜游神来了！”月老当机立断。
西人一猫，不敢有丝毫耽搁，顺着来时的路，在那道被织女解开的结界扣子即将自动锁死的前一秒，狼狈不堪地逃了出去。他们身后，传来了天兵天将愤怒的呵斥声和法宝发出的呼啸声。
他们一路狂奔，跳上那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老九一脚油门踩到底，车子像一头受惊的野牛，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回到面包店后厨，所有人都累得瘫倒在地，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兴奋。
“太刺激了……”小米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比我看过的所有谍战片都刺激。”
月老没有休息，他立刻拿出玉简，试图读取刚刚下载下来的那段记忆碎片。然而，当他尝试打开文件时，玉简的屏幕上，却只显示出一片混乱的、夹杂着无数破碎画面的雪花。
“不行，”老九凑过来看了看，立刻给出了专业判断，“这段记忆的核心，被一种极其强大的‘因果律’法术给锁死了。就像一个被加密了无数次的压缩包，我们的算力，根本解不开。”
“因果律法术……”织女皱起了眉，“那是司法天神和天庭最高阶的天机博士才能掌握的禁术。看来，华裳的记忆里，藏着他们最害怕的东西。”
调查，再次陷入了僵局。他们拿到了最关键的证据，却无法打开它。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月老看着玉简屏幕上那片混乱的雪花，脑中灵光一闪。
“或许……我们不需要解开它。”他说，“我们只需要找到一个能读取它的设备就行了。”
“什么设备能读取这种级别的加密记忆？”阿花问。
月老抬起头，看向众人，一字一句地说：“三界之中，只有一个地方，是专门处理和记录所有因果的。也只有一个地方的系统，其底层逻辑，有可能和天庭的天机系统同源，从而绕过它的加密。”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地府。”
当晚，月老第三次，拨通了钟判的秘密热线。
“月老上神？”钟判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和……佩服，“您那边……动静不小啊。我刚才看到司法天神的紧急查缉令都发到我们地府来了，说有身份不明之士夜闯天庭禁地。我还以为……咳咳，没想到，是您老人家。”
“学术研究，难免会有些实地勘察。”月老面不改色地胡扯道，“钟主簿，今日找你，是有个更大的学术难题，需要贵司的帮助。”
他将自己获得了一段“被上古因果律加密的记忆碎片”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怀疑，这段记忆，是解开初代红线系统诞生之谜的关键。但我无法破译它。我需要借用一下地府的六道轮回镜，用它的因果回溯功能，来读取这段记忆。”
电话那头，钟判倒吸了一口凉气。
“上神！您……您这是在玩火啊！”他的声音第一次变得不再那么镇定，“六道轮回镜乃是地府的核心神器，首接连通着三界最本源的因果法则。擅自动用它来读取天庭的加密记忆，一旦被天机反噬，后果不堪设想！此事……此事我做不了主！”
“钟主簿，”月老沉声说，“你我皆知，天庭与地府，虽同属天道，但‘道’不同。天庭求的是秩序，地府求的是公道。如今，天庭的秩序，己经开始侵蚀凡间的公道了。景明那套情感信用分，正在凡间制造无数的冤魂和怨侣。长此以往，你们地府的善恶簿，恐怕都要乱套了。帮我，也是在维护你们地府的核心业务不受污染。”
这番话，显然击中了钟判的要害。地府最看重的，就是因果的公正与平衡。
“……您稍等。”钟判再次陷入了漫长的内部讨论。
这一次，月老等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钟判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上神，十殿阎君商议过了。他们说……天庭那帮官僚，确实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个忙，我们地府，帮了！”
“但是，”他补充道，“此事风险太大，不能在地府进行。我将通过往生通道，为您传送一道六道轮回镜的远程镜像。这道镜像，只能维持半个时辰，且只能使用一次。它会将那段记忆，首接投射到你们所有人的脑海里。你们能看到什么，能承受多少，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多谢！”
片刻之后，面包店后厨的中央，空气开始扭曲。一面由无数旋转的、黑白色的光影构成的、古朴的圆形镜子，缓缓浮现。一股来自亘古洪荒的、看透一切生死的威压，从镜子中散发出来。
“就是现在！”月老低喝一声，将玉简中的那段记忆碎片，投向了镜子。
镜面如水波般荡漾开来。下一秒，在场的所有人——月老、织女、老九、小米，甚至包括那只黑猫——都感到自己的神魂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了进去。
他们的眼前，不再是那个堆满了面粉袋的后厨。
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上古时期的星空。
他们，进入了花神华裳的记忆。
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自由不羁的花神，是如何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救下了一位因触犯天条而被贬下凡间的、年轻的凡人乐师。
他们看到了。她是如何被他那清澈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音乐所吸引，又是如何一次次地偷偷下凡，与他在山谷中相会。他为她作曲，她为他跳舞。他们的爱情，像山谷里的野花一样，自由、热烈、无所顾忌。
他们也看到了。这段不被允许的恋情，是如何被巡天的纠察灵官发现，并上报给了天庭。
记忆的最后，画面来到了庄严肃穆的凌霄宝殿。
他们看到了一个高高在上的、面容模糊的身影——那是上古时期的玉皇大帝。他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是用一种冰冷到极点的、仿佛在看待一个错误数据的眼神，看着跪在地上的华裳。
然后，他们听到了那句决定了后来数万年天道走向的、冰冷的最高指令。
那身影说：
“情，乃天地间最大的变数，是动乱之源，是秩序之大敌。”
“传朕旨意：即刻启动落花计。从今日起，天庭所有部门，必须以维系三界之绝对稳定为最高行动纲冷。姻缘司的宗旨，从促成佳偶，改为消除一切不可控之情感因素。”
“朕要的，是一个没有意外，没有失控，没有情动的、永恒的、完美的天道。”
记忆，到此中断。
西个人，同时从那段宏大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冷汗，脸色煞白。
他们终于，找到了那个最终极的、也是最悲哀的真相。
景明，不是敌人。他只是这套维稳体系下，最忠诚、最极致的执行者。
而真正的敌人，是那个制定了稳定压倒一切这个最高指令的、天庭的无上意志。
他们要对抗的，不是一个神仙，不是一套系统。
而是，整个“天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