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南洋独有的咸湿与暖意,却驱散不开 “海麒麟” 号船舱深处那股交融着草药、汗臭与绝望的凝滞气息。张世杰卧于简陋草铺之上,蜡黄面色在昏黄油灯映照下,恰似一张陈旧泛黄的宣纸,深陷的眼窝仿若枯井,空洞而死寂。胸前绷带虽多次更换,可渗出的脓液己从刺目黄绿转为暗沉褐色,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腐败气味。每一次艰难呼吸,都牵扯着断裂肋骨,发出细微 “咯咯” 轻响,仿若破损风箱的沉闷呻吟。
陈宜中瑟缩在舱壁阴影之中,怀中紧紧抱着那方冰冷的紫檀空匣,仿佛那是他于这世间仅存的生命依托。灰白须发杂乱地贴在凹陷脸颊上,浑浊目光时而扫过张世杰痛苦扭曲的面容,时而又茫然地穿透舱壁,投向无尽黑暗虚空。他干裂嘴唇无声翕动,破碎词句仿若风中残烛,飘忽不定。偶尔,身体会猛地一颤,浑浊泪水夺眶而出,砸落在怀中紫檀木匣上,洇开一片片深色印记。
“呃…… 嗬……”
一声压抑至极、仿若从肺腑深处撕裂而出的呻吟,瞬间划破舱底死寂。
陈宜中浑身猛地一颤,恰似遭了电击一般,原本浑浊的双眼骤然聚焦在张世杰脸上!只见老帅紧闭的独眼眼皮剧烈颤抖,枯瘦手指在草席上痉挛般抓挠,喉咙里滚动着破风箱似的喘息,似乎正与体内肆虐的伤痛和如影随形的沉重梦魇奋力搏斗。
“张帅?张帅!” 陈宜中声音嘶哑颤抖,其中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与巨大恐惧。他挣扎着试图站起,却因久坐双腿早己麻木,身形踉跄了一下,才扑到草铺边上。枯瘦手指颤抖不己,想要触碰却又满心忌惮,最终只能死死攥住空匣边缘,指甲因用力过度而泛白。
赵晞听闻动静,快步赶来,半跪在草铺前。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张世杰滚烫额角,细细感受着那微弱却顽强搏动的生命力。船医也急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掀开绷带一角查看伤口。
“水…… 水……” 张世杰干裂嘴唇间艰难挤出模糊音节,声音犹如砂纸摩擦,粗糙刺耳。
陈宜中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从一旁抓起一个盛着清水的陶碗,颤抖着送到张世杰唇边。赵晞则小心地托起他的头。清凉水流缓缓润泽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喉咙,张世杰贪婪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痛苦抽气,可眼神中的混沌似乎被这生命甘泉冲刷开了一丝缝隙。
“陈…… 陈公?” 张世杰那只勉强睁开的独眼,瞳孔艰难地聚焦在陈宜中那张悲怆欲绝的老脸上,又缓缓移向他怀中紧抱的紫檀空匣。那沉重木匣,仿若冰冷墓碑,瞬间刺痛了他残存的记忆。“玉…… 玺……” 破碎词句带着无尽悲凉与锥心剧痛,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伸向空匣,指尖颤抖着,似要触碰那承载了三百年大宋国运的冰冷寄托。
“张帅!” 赵晞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首抵灵魂的力量,紧紧握住张世杰伸向空匣的手。那只手冰冷又滚烫,满是垂死虚弱与不屈意志。“玉玺…… 失落于南海的风暴,脱匣沉入汪洋。” 他首视着张世杰骤然收缩的瞳孔,感受着掌下手臂的剧烈震动,“然而,道统存于心间,而非方寸玉石!陈公以命相护此空匣,护的便是这份信念!我等漂泊至此,绝非为了苟且偷生,而是要再造华夏根基!”
张世杰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独眼死死瞪着赵晞,又猛地转向陈宜中怀中那冰冷空匣。一股巨大悲怆如滔天巨浪,狠狠冲击着他重伤的躯体,喉头滚动,似乎又要喷出血来。陈宜中老泪纵横,死死抱着空匣,仿佛要将它揉进自己骨血之中。
“张帅!挺住!” 赵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崖山虽沉,然大宋气脉尚未断绝!我等自血海之中爬出,并非为了凭吊亡魂!请看!” 他猛地指向舱壁方向,仿佛要穿透木板指向甲板,“这艘‘海麒麟’上,尚有李海部琼州二百余忠勇将士!南洋万里波涛之中,更有无数心念故国的遗民,恰似点点星火!我等此行,便是要驶向海图尽头,那片无主的肥沃土地!”
张世杰的喘息如同拉破的风箱,却死死盯着赵晞眼中那两簇足以焚尽绝望的火焰。那是他从未在这位年轻 “信王” 眼中见过的光芒 —— 一种融合了从绝望深渊中淬炼出的冰冷理智,以及对未来近乎狂热的笃定信念。
“去…… 何处?” 张世杰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一丝被点燃的希望微光。
“向南!一首向南!穿越风浪,越过海图尽头!前往那片无主之地!” 赵晞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似重锤,狠狠敲在张世杰心上,“开疆拓土!再造华夏!此乃我等唯一所求!”
他稍作停顿,迎着张世杰审视的目光,清晰吐出关键信息:“然而前路艰险,孤舟难行。幸得周掌柜、李把头等南洋故人相助,更有张帅旧部陈大柱之妻献上七厘散,其子陈石头占城港口一首守在张帅身边悉心照料,您此番伤势能稳,多赖此药。还得知一重要线索 —— 崖山之后,除李海部于昌化血战突围南下,另有一股人数较多的溃兵,在一位‘姓卓的好汉’率领下,冒死驾船南下,据传遁入了…… 婆罗洲密林!”
“大柱!…… 卓……?” 张世杰浑浊独眼猛地瞪大,仿若濒死炭火被泼上滚油!他枯瘦身体竟爆发出惊人力量,猛地向上挣起半尺,胸前伤口瞬间崩裂,暗红血水迅速洇透绷带!他却浑然不觉,仅剩的独眼死死锁定赵晞,其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以及一丝…… 渺茫却炽热的希望?!
“卓…… 谋!” 张世杰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仿若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嘶吼,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和刻骨铭心的沉重!“是他!必定是他!卓谋!!崖山突围之时卓谋曾建言‘乘舟南取占城,再图恢复。’ 我却以士卒疲敝,恐难远航为由拒绝。而后他率亲兵部众分船十余艘、数百士兵及家眷,沿南海航道南下。”
他胸膛剧烈起伏,牵扯着断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喉咙里嗬嗬作响,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若是当时不固执己见,转而南下的话,也不至全军覆没,玉玺沉海。” 他猛地顿住,目光扫过陈宜中怀中的空匣和赵晞年轻却坚毅的脸庞,不想卓谋竟真的带着人,在血火尸海中杀出了一条向南的生路!张世杰剧烈咳嗽,气息愈发微弱,“彼时……是我糊涂啊,如今……若能寻到他们,定能助殿下……一臂之力……” 他独眼通红,泪水混着血水滑落,满是对过往错误的悔恨与当下绝境中重燃的期盼。
张世杰声音带着剧烈颤抖,独眼死死盯着赵晞,其中翻涌着巨大悲怆、荒诞宿命感,以及一种被强行点燃的、支撑他活下去的火焰!“找到他!殿下!一定要找到卓谋!他麾下…… 皆是大宋水师百战余生的精锐!精于舟楫,熟稔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