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房山。
初冬的山峦己褪尽绿意,枯黄的草茎在凛冽朔风中瑟瑟发抖。
本该寂静的山坳,此刻却人声鼎沸,烟尘蔽日。
数百名征调来的民夫,在粘杆处番子冰冷的皮鞭驱赶下,如同蝼蚁般在山壁间攀爬、挖掘。铁镐与岩石碰撞的叮当声、号子声、监工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在山谷间回荡。
“快!都给老子麻利点!皇上要的那种灰白石头!挖!往深里挖!”一个工头模样的汉子,挥舞着鞭子,声嘶力竭地吼着。
山壁被凿开巨大的豁口,露出里面灰白色、如同干枯树皮般层层叠叠的矿脉。这正是雍正谕旨中严令寻找的“石棉”。
民夫们赤着膊,汗水和着石粉,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气。他们用简陋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剥离着那些危险的纤维。稍有不慎,吸入肺腑的石棉粉尘,便是日后缠身的恶疾,如同无形的诅咒。
“找到了!找到了!石棉!好大的矿脉!”一个浑身沾满灰白的民夫,举着一大块刚剥离下来的矿石,兴奋地高喊。旁边的粘杆处番子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位置、估算着储量。效率,在死亡的鞭影下被压榨到极致。
与此同时,京郊皇庄深处,一处新辟的巨大工坊内,气氛更加焦灼滚烫。
这里己不再是造办处那满是木屑的工棚,而是被工部紧急划拨、用高墙深沟严密隔离的“天工院”。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硫磺味、焦炭味和金属灼烧的气息。巨大的烟囱如同巨兽的喉咙,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滚滚黑烟,将天空染成污浊的铅灰色。
工坊核心区域,巨大的熔铁炉如同燃烧的火山口,赤红的火焰在炉膛内翻腾咆哮。炉温比过去提升了何止一倍!但这并非幸事。
高温带来的,是更加剧烈的炉衬侵蚀和熔炼失控的风险。匠人们穿着简陋的、被汗水浸透又烤干的粗布衣,脸上布满煤灰和灼伤的痕迹,眼神疲惫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般在炉火与铁水间穿梭。
“起——炉——!”鲁德海嘶哑的咆哮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几乎被淹没。他双眼赤红如血,死死盯着炉口。巨大的坩埚被绞盘缓缓吊起,里面翻滚着白炽刺眼的铁水,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铁水被倾倒入巨大的砂模——那是根据皇帝亲赐图纸、为新的蒸汽机气缸铸造的模具。砂模用特选的型砂混合了耐火的粘土,反复夯实,内壁光滑。然而,当那滚烫的铁水如同岩浆般注入时——
“嗤啦——!”
“砰!”
沉闷的爆裂声和铁水飞溅的嗤啦声几乎同时响起!
“啊——!”惨叫声刺破空气!
只见砂模的一个角落,在铁水巨大的热冲击下,瞬间崩开一道裂口!
赤红的铁水如同决堤的熔岩,狂泻而出!一个离得稍近的匠人躲避不及,被滚烫的铁水溅到小腿,瞬间皮焦肉烂,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倒在地上疯狂翻滚!空气中瞬间弥漫开皮肉烧焦的恐怖气味!
“快!堵住!快堵住!”鲁德海目眦欲裂,状若疯虎地嘶吼!几个匠人冒着被铁水吞没的危险,抓起湿泥和耐火砖,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喷涌的裂口!
场面一片混乱!铁水失控流淌,灼烧着地面,腾起呛人的白烟!受伤匠人的惨嚎如同背景音!其他匠人面无人色,眼中充满了对高温和死亡的深深恐惧!
“废物!一群废物!”鲁德海看着那注定报废、布满气泡和砂眼的气缸铸件,以及那一片狼藉的现场和哀嚎的伤者,绝望地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铁柱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指骨瞬间破裂,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密封的问题,靠皇帝赐下的石棉-石墨环工艺,己见曙光。但这铸造的鬼门关,依旧如同天堑!砂眼、气孔、炸模!
每一次失败,都是人命的代价和海量资源的浪费!内务府拨付的精铁和焦炭,如同流水般填入这无底洞!皇帝给的时限,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
“头儿…又…又废了…”一个年轻的匠徒带着哭腔,看着那冷却后布满蜂窝状孔洞和巨大裂缝的铸件残骸,声音颤抖。
鲁德海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失败的铸件,又猛地抬头看向炉膛内熊熊燃烧的、品质低劣的焦炭火焰。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温度!是温度不够!炉温升不上去,铁水纯度就低,杂质就多,流动性就差!更容易裹挟气泡,更容易炸模!
“换炭!”他猛地嘶吼,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咆哮,“给老子换最好的焦炭!要烧得最透最硬的!把风箱给老子拉到最快!把炉子……给老子烧穿它!”
紫禁城,钦天监观星台。
夜凉如水,寒风刺骨。
高耸的观星台上,却无遮无拦。
钦天监监正杨光先裹着厚厚的貂裘,依旧冻得面色青白,胡须上凝结着细小的白霜。他并未观测星辰,而是背对着浩瀚的星空,面朝东南方——紫禁城的方向。
他身前摆着一个古朴的紫檀木罗盘,罗盘中央,并非指南针,而是一个小小的、用黄铜铸造的浑天仪模型。
杨光先手中捏着一把特制的、刻满复杂符文的艾草香,烟雾袅袅,在寒冷的夜风中扭曲变幻。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模糊,带着一种古老而诡秘的韵律。几个心腹弟子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脸上带着敬畏和紧张。
“……荧惑行急,犯太微垣上将星,光芒相侵,赤气弥天……”杨光先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罗盘上那似乎微微颤动的浑天仪指针,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心悸的颤栗,“此乃大凶之兆!主兵戈再起,神器动摇,宫闱不宁,天降灾殃于……擅动天工、引邪器入宫者!”
他猛地将手中燃烧的艾草狠狠按在罗盘边缘一个刻着火焰纹的方位上!
“滋——!”
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那铜铸的浑天仪模型,在烟雾缭绕中,仿佛真的微微震动了一下!
杨光先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之力击中,踉跄后退一步,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惨白!他指着那兀自震动的浑天仪,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
“看!看到了吗?!天象示警!邪器冲煞!荧惑守心!大难将至啊——!”
他这声凄厉的呼喊,在寂静的观星台上显得格外刺耳和突兀。身后的弟子们吓得噗通跪倒一片,瑟瑟发抖。
“恩师!慎言!慎言啊!”一个年长些的弟子慌忙膝行上前,压低声音劝阻,眼神惊恐地扫向西周黑暗,唯恐隔墙有耳。
杨光先却仿佛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恐怖预言中,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天道昭昭!岂容亵渎!那太和殿上的妖器,沾满忠良之血,戾气冲天!己引动荧惑犯禁!若不速毁之,以正道统,恐……恐有倾天之祸啊!”
他声音悲怆,字字泣血,如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的忠臣。
黑暗中,一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潜伏的毒蛇,将观星台上这装神弄鬼、指桑骂槐的一幕,尽收眼底。
翊坤宫偏殿。
烛火如豆,光线昏暗。空气里药味和熏香混合,试图掩盖那股挥之不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腐朽气息。年秋月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
她的脸颊依旧苍白消瘦,但比起前几日濒死的枯槁,总算多了几分活气。一碗温热的参茸燕窝粥放在床边矮几上,散发着的香气。
蕊初小心翼翼地用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年秋月唇边。
年秋月眼神空洞,如同提线木偶般,顺从地张开嘴,将粥咽下。
动作机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一碗粥很快见底。她的胃得到了满足,身体汲取着养分,腹中那个不受欢迎的生命,也似乎在这养分的滋养下,顽强地搏动着。
然而,她的灵魂,却被囚禁在无形的牢笼里。
傀儡蛊的子体如同最坚韧的蛛网,牢牢束缚着她的意识核心,将“活下去”、“保护胎儿”的指令,如同烙印般刻入她最底层的本能。
那刻骨的仇恨、毁灭的冲动、玉石俱焚的决绝,被强行压制、隔离在意识的最深处,如同被巨石镇压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