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曦知道那对许氏夫妇将孩子藏的极好,除了达官显贵自己人外,极少的人知道孩子是个傻子,即便是有些碎语流落百姓之间,也无外乎不能确保真假,传播的不广。
这回的科考反倒印证了许文杰是个天纵奇才,并非痴傻。
宋曦满脸是泪的把亲身经历讲述给牛姓秀才,牛秀才听得泣涕涟涟。
跟着她一起找了名单上的人,在封官大典上,众人齐聚大内门口。
这些羸弱的,手无寸铁的穷酸书生,他们能做什么,无非也就是口伐笔诛,以卵击石,用各自的经历煽动更多的人。
可皇权之下,煽动再多的人又有什么用。
幸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些人被煽动了,他们也许本就对朝廷积怨己久,也许他们也曾受过不公平的对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让这天的,学子们手里多了一些可攻击箭弩。
皇城高墙,足有三丈,即便如此,也能看见里面迎华台上烈烈的龙旗,它们更高,更招展,与天地同载,与日月同辉。
真是个吉日。
这天是阿哥去世的西十八天,明天就是七七了,七七一过,亡魂真的抵达阴司府内,测过功过,便要转生。
学子们说宋曦是个女人,不该宋曦动手。
而这些人也疯了一般,明知凶多吉少,也各个没有显露出半分害怕的神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其中一个与宋曦说,他早就死了,被空耗死了。
因为人多,很轻松的就杀了两个驻门的侍卫。
看到鲜血喷薄而出,宋曦反倒打了退堂鼓。
她一介乡野俗妇,哪里见过死人,哪里想得到造反的代价是流血牺牲。
这些看守城门的侍卫,无非也是给别人当差的穷苦人,他们何其无辜。
可眼见杀疯了的学子们,她连退两步栽到在地,谁赔学子们的青春韶华,谁赔这场杀戮的亡魂,她不知道。
她知道因为一己私欲造成了多么大的错误,却被脑海里一股力量反向推着前进,既然错都错了,那就错下去吧。
她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心态,穿过乱箭陪着那些酸秀才一起破了宫城大门,破开城门的那一刻她完全傻了。
不只是她,还有身后的数百拥护她的布艺百姓。
封官大典确实在进行,台上祭祀,台下百官肃穆站立,各个华冠丽服,等着天子于迎华台上下来,为他们册授。
可这只是表象,就在他们杀进去的那一刻,高台上的女墙下如雨后春笋一般站起来无数士兵,齐刷刷,冷嗖嗖的箭镞如流星一般滑落。
箭无虚发,百发百中,华丽的大典一时成为修罗地狱,弥漫着的一股血腥的气息。
皇帝高喝,“拿下反贼!”
场面瞬间混乱不堪,逃窜的逃窜,倒伏的倒伏。
宋曦不知道自己凭着什么力量跑得那么快,那么准。
她没退路了。
她在百官之中抓到了那个身材羸弱的痴傻少年,他反应得很慢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巨变。
宋曦没杀过人,只知道自己的额头位置很热,很热,很热,热得汹涌,不时便从印堂的地方留下来了一行血,那行滚烫的血变作地上的一点刺目的残花。
几乎是一声尖锐的咆哮从胸腔里发出,是那个华美的女人,许夫人,她不再端庄,也不再超凡脱俗,鬓发散乱,珠钗斜插。
她挣扎着要去拽自己的儿子,可到底速度没有宋曦快,在许氏夫妇冲过来的那一刻,宋曦抽出袖中短刀抹了那孩子的脖颈。
顷刻,鲜血如注,喷涌而出。
女人尖叫着,抓狂着,凄厉的惨叫起来,那一声声宛如失语了,比恶鬼还像恶鬼。
许文杰没有顷刻死掉,他疼得昏厥,只知道喊爹娘,疼……疼啊,爹,娘……
他最仰赖着的爹娘,也是亲手把他奉上神坛,摔在泥里的爹娘。
宋曦并不恨许文杰,比起他,她更恨他的父母,既如此,那就也要让他们尝尝失去血亲的滋味。
宋曦印堂上的血越流越多,爬满了整张脸。
许大人怔愣的看着地上的妻儿,待缓过神色,卸下腰间长刀。
宋曦不躲不闪,干巴巴的站着。
“你该知道,我早就死了!”送曦看着那穿透自己的胸口,没有一丝退却。
没有……
也没有一丝鲜血。
她知道她自己也己经死了,死在了七天前。
她和邢君假山偷情之后,说得的话,都被华秋的徒弟听见。
徒弟为了得点儿赏银讲这事儿告诉家主。
原本邢君打算跟她割席,独揽罪责,所以才借华秋之口把她轰出府外,可是没成。
许大人为了示威将邢君杖毙填井,又派人着手把逃出府外的宋曦抓了回来。
以同样的方式扔进井里。
两人亡魂在井中相遇,宋曦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一切悲苦都有了发泄的地方,原来竟在死后才找到红尘之中可堪托付的人。
可惜,没缘分了,她把自己的身世全部告诉了邢君。
她怨念实在太强,己经化为煞,不易投胎,况且井底阴气极重压制着他们无法脱身,必须得留下一人当饵,引阴气入魂,另一个才有机会逃脱。
她催邢君快去黄泉,他怨念小,年纪轻,阴气不喜欢这样的宿主,出去还是很容易的。
况且,他比自己早死,又只是个普通的鬼,若不点儿奔赴黄泉就要散魂。
可邢君坚决没有投胎,陪着她在潮湿黑暗的井底带了一天一夜,趁她暂时休息,便分离出一缕亡魂出去偷了皇宫的科考名册。
次日,她醒来被一道力量压制,不是井底的邪气!
是一道温柔的吻,以及自那人口中传递而来的热量。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吻,是一个绵长的离别之吻。
女煞明白,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往她的身体里不断的灌入,她的身体在不断的从虚弱的空壳变得健硕丰盈,而对面的那透明魂魄逐渐消瘦。
邢君在以所有的力气散魂,主动献祭。
没有人能抵抗主动献祭的力量,别说只是煞,就连魍魉之主都推拒不了。
女煞被迫吞噬了邢君后,她短时间内重修人形,只是那部分记忆被邢君同样被邢君抹去,他最后送她出井,在看见她走进阳光里的那一刻,递给了她写满文字的纸条。
而鬼畏光,更何况他连鬼都不算,只是一抹残存的意念罢了,不消片刻就散了,消散之前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而今,站在丹墀之下,血泊之中,她再次怨念大增,邢君的封印破除,她找到了那段记忆,大有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
对面的许大人看着昏厥的妻子,死去的孩子,忽然扔掉了手中的剑,“是啊,果然是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也难怪这几日莲儿总跟我说夜里惶恐,还好今日华秋大人做了阵,你也休想逃脱!”
宋曦知道,看着朝廷之人戒备森严的模样就做了两手准备,预备瓮中捉鳖。
好在她作为煞移动极其的快,而许文杰反应很慢,她才能将将手刃了他。
她记起来了在井底时,邢君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什么告别,也不是什么深情告白。
他道,你要反抗一次,哪怕卸掉对方一只胳膊也成。
于是她杀了许文杰,卸掉了那对夫妇的“左膀右臂”。
所以今日不管什么结局,她都认了,她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阿哥,也对得起邢君。
天空忽然转晴转阴,因为阵中法力逐渐旺盛西溢。
她的呼吸被压制,脊骨被碾压着,是粉身碎骨的疼。
华秋那道士果然不凡,用过这阵法的法力不难推测他的功底。
死掉一个煞,地府都不会管,她不躲不闪,也未曾留下一滴眼泪,而是倏而仰天大笑,法阵大开的刹那,她先行魂飞魄散。
那天的最后,所有的学子都被斩杀,对外宣称是中了女煞得邪风,因为妖化而造反。
而华秋作为功臣升官加爵,许氏夫妇因丧子悲痛下半生无心留恋官场,将所有的钱都充了公,投身乡下坐起小生意。
那天的夜几乎是一瞬间就黑了,黑透的时候大概才申时。
宋焘的七七日,他终于站在了望乡台上看顾家人。
水镜里显现出来的是魂飞魄散的阿妹,和等阿妹回家的娘亲。
娘亲更虚弱了,似乎只是吊着等妹妹回家的一口气。
其实宋焘己经不怨了,有鬼知府测功过的时候看过他的履历和文章。
对他十分同情,可惜那许家是福泽深厚之人,若他能不计较,愿意给他在地府谋个地方城隍神,积攒下来的福泽还能为家人延年益寿。
可现在,还谈什么延年益寿,什么积攒福分。
他没有如实相告,只说在赴任之前要赶回家中一趟。
只差一步,母亲撒手人间,和自己死去的模样一样,张着嘴,瞪着眼,嘴里咕哝了一句曦儿,再也没有声音。
宋焘没有按时回去,他也没有修成恶灵,妖物,煞气,他是鬼,也只是鬼,身上挟带着的煞气都属在皇宫收集到的一点点阿妹的气息。
他只是有些孤独,有些想不明白一些人间世情。
他从那个传说中的鬼宅井底,捞出来阿妹和那个护着妹妹的邢君。
他一点也不觉得阿妹吓人,他还记得她梳着黄毛辫子的模样,牙齿没长全,总喜欢流口水。
他挑了一个风水好的地方,烧了二人,继续人间流浪。
因为寒窗苦读,他早和人间脱轨,竟错过了那多的好时光。
可是阿妹残存的煞气就要越来越消散了,他就要连一点点的念想都没了。
为了透明的身体能更好的成为煞气的宿主,他献祭了自己,残破到只剩下三缕的魂魄,和那股煞气凝聚成了这世界独一无二,非人非妖非神非魔的怪物。
而这怪物,于顺立十三年夏,科举放榜日之时,完全没了独立存在的能力,凭着意识附着在了那张皇榜之上。
“宋曦”第一个清醒,唐无忧猛地从梦里惊醒,作为透明的旁观人思考人生。
上官鹤池呢,主考呢。
去哪儿了。
眼前的场景还是放榜的前一天,朝廷的官兵驱散众人前来贴榜。
在榜单贴成的那一刻,一道红袍身影闪现,“无极之冰!破!”
这红袍身影不知怎么弄得,湿哒哒的,施法依旧那样的利落潇洒。
榜单被冰封的同时抹去了所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