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派来的老供奉刚退出去不久,范府书房里那股经久不散的药味似乎又浓重了几分。滕梓荆站在桌边,脸色铁青,手里死死攥着一张刚送来的字条,指节捏得发白。
“大人!”他声音干涩,带着压不住的惊怒,“太医署刚验过那箭簇!上面淬的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毒,是‘寒潭水母’的阴寒之毒!若非…若非当时那枚铜钱撞偏了箭势,毒素大量入体…后果不堪设想!但现在毒素己随气血游走,也是极难拔除!”
书案后,范闲脸色比纸还白,肋下的伤口在层层纱布下隐隐作痛,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盘踞在胸腹之间,每一次呼吸都像掺了冰渣。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那枚边缘锋利的特制铜钱在灯下闪着幽冷的光。
“寒潭水母…阴寒之毒…”范闲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林珙…真是好手段!这是要我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够狠!可惜,他忘了我师从费介。”
他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冰冷的铜钱死死握在掌心,心头的怒火和脸上那冰冷的寒意相互映衬。林珙这条疯狗,不仅咬人,还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慢慢将猎物啃食殆尽!
“查!”范闲抬起头,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风暴,“顺着这毒给我查!京都谁有渠道弄到这东西?林珙背后,还有谁在递这把淬毒的刀!”
……
三皇子那偏僻冷清的寝殿内,气氛却与范府的凝重压抑截然不同。
矮几上铺着几张焦黑的草纸残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腐朽气息。李承平盘膝坐在榻上,眉头微蹙,指尖残留着一丝使用过阴魂木屑后的冰凉触感。他正凝神内视,仔细体会着刚才又一次失败的“聚灵符”绘制过程里,精神力的微妙消耗与灵力控制上的些微不足。
《基础符箓入门(残篇)》的知识碎片在识海中沉浮,每一次失败都如同磨刀石,让他的精神意念变得更加凝练专注。符箓之道,果然艰深,但每一次尝试,都让他对那玄奥符文的理解加深一分,对自身真气的掌控也更趋精微。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小六子刻意压低、带着恭敬的声音:“殿下,范府范若若小姐遣人来说,本来今日打算登门求教的,但是刚刚太医署刚验过范闲的伤。说那伤到范闲的箭簇上面淬了毒。那还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毒,是‘寒潭水母’的阴寒之毒!此毒发作虽慢,却如跗骨之蛆,会不断侵蚀经脉气血!现在范若若心忧其兄,所以不便前来。”
李承平缓缓睁开眼,眸中因专注符箓而凝聚的精光迅速敛去,重新变得温和平静。他起身,走到殿内那张书案旁,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
笔走龙蛇?不。李承平刻意放缓了速度,让笔下的字迹显得端正有余,却稍欠风骨,正是他平日示于人前那种“尚可”却绝不出彩的皇子笔迹。内容也非什么惊世篇章,而是一道宫中常见的温养药膳方子——人参、黄芪、枸杞、红枣…皆是温补之物,君臣佐使搭配得倒也平和。
写到最后一味药时,他笔尖微顿,似乎思索了一下,才落笔写下:当归,三钱。
墨迹在“当归”二字上微微洇开一点,显得不那么工整。
他吹干墨迹,将这张药膳方子仔细折好,塞入锦囊之中。
“告诉来人,”李承平将锦囊递给门外的小六子,“这张方子,是本王的一点心意,最是温养气血。对范公子伤,或有些许助益。若范小姐得空,本王改日…咳,待范公子大好了,再登门拜访,一同探讨诗词。”
小六子躬身应诺,捧着锦囊快步退下,身影消失在宫苑小径的拐角。
李承平退回殿内,正要关门,动作却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是无意地扫过殿外庭院角落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那里除了几丛半枯的修竹,空无一物。
他不动声色地合拢殿门,插上门闩,眼神重新变得幽深如潭。
就在殿门彻底关严的刹那,那片浓重的竹影之下,空气如同水波般极其诡异地荡漾了一下。洪西庠那干瘦佝偻的身影,如同从阴影本身剥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浮现。
他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老眼,死死盯着小六子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移向紧闭的殿门,枯树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干瘦如鸟爪般的手抬起,指尖捻着一小撮从窗棂缝隙下不起眼处扫来的、带着焦糊味的黑色草纸灰烬。
灰烬凑近鼻端,一股极淡的、混杂着腐朽木头和阴冷气息的怪异味道钻入鼻腔。
洪西庠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将灰烬随手弹掉,枯槁的手指又极其隐秘地在地面砖缝一捻,指尖多了一丁点几乎看不见的、散发着微弱药味的褐色粉末。正是李承平之前配“符墨”时散落的微量阴魂木屑残余。
他指尖着那点粉末,感受着其中那丝微弱却顽固的阴寒气息,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冰冷的不屑和洞悉。
“呵…”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冷笑,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低得几乎听不见,“三殿下…倒真是闲情逸致。又是练字,又是关心范家小子的药膳…”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个“平庸”的身影,“只是这手底下…怎么总沾些不干不净的阴秽东西?”
他佝偻的身影再次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融入那片深沉的竹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庭院里冰冷的夜风拂过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
素雅的锦囊很快便回到了范府,递到了正在兄长病榻旁忧心翻阅医书的范若若手中。
“小姐,三皇子那边回信说改日等范闲公子的身体好一些了定然登门拜访,与小姐探讨诗词。”送信的小厮恭敬回禀,又递上那张折好的素笺,“这是三皇子写的,说是温养气血的药膳方子,或对公子伤势有益。”
范若若秀眉间笼着的忧色并未散去,兄长所中的阴寒奇毒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太医署那些供奉们束手无策的模样,更让她心焦如焚。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接过那张素笺,对李承平给的方子并未抱太大期望。
她随手展开素笺。目光掠过前面几味常见的温补药材——人参、黄芪、枸杞…字迹端正却显平淡,与那日揽月轩惊鸿一瞥的词句气魄相去甚远。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最后一行时,瞳孔骤然收缩!
【当归,三钱。】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她心头的迷雾!
当归!
就在刚才,那位被滕梓荆秘密请来、专精奇毒、隐姓埋名多年的老药师,在反复诊察过兄长脉象和伤口后,捻着胡须,沉重而肯定地说过:“此寒潭水母之毒,阴损入髓,霸道非常。欲拔其根,非以至阳至刚之药猛攻不可,然公子体质此刻又虚不受补…难!难!除非…能寻一味药性中正平和,却又能引阳入阴、疏导淤滞的奇药作为‘引子’,调和君臣,方有一线之机…”
老药师当时苦苦思索,最终在纸上写下的,正是“当归”二字!他言道,此物温而不燥,行血而不伤血,正是调和那至阳猛药与兄长此刻虚弱身体的绝佳桥梁!
范若若握着素笺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得皱起。
巧合?
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一个看似平庸、与世无争的皇子,在她兄长身中奇毒、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的当口,送来一张看似寻常的药膳方子,而这方子上最后一味、写得甚至有些潦草的药,恰恰就是那解毒方中至关重要的“药引”?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顺着范若若的脊椎悄然爬升。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范府的重重楼阁,投向那巍峨森严皇宫,最终落在那座偏僻冷清的三皇子宫苑的方向。
昏黄的灯火下,她绝美的脸眉头紧皱,沉入深深的思索之中。窗棂透进的冷风拂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更添几分萧索。
那张写着“当归三钱”的素笺,此刻在她手中,轻飘飘的,却又重逾千斤。
这究竟是…无心插柳的巧合?
还是…那位深宫里三皇子的懦弱平庸,只是在世人面前的伪装。
殿宇森严的皇宫深处,李承平寝殿的灯火早己熄灭。他盘坐于黑暗之中,七品武者的敏锐感知让他能清晰“听”到远处宫苑小径上巡夜禁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甚至能隐约“捕捉”到宰相府方向传来的、林珙如同受伤困兽般疯狂咆哮的精神波动余韵。
李承平在黑暗中无声地勾起嘴角。牛栏街的混乱只是拉开了大幕的一角。
李承平的目光投向京都另一处所在——那座属于二皇子李承泽的府邸。那里看似低调,实则处处透着精心雕琢的奢华与深藏的机锋。
“二哥呀…” 李承平无声自语,嘴角那抹弧度变得意味深长,“你的‘抱月楼’,也快开张了吧?不知道在那纸醉金迷、暗藏污垢的地方签到…又能给我带来怎样丰厚的‘惊喜’?”